“對于不可言說之物,必須保持沉默”,維特根斯坦如是說。語言有界,而張潔越界,以沉默,以圖像。她,文字世界的寵兒,自行斬斷了文學家敘事的本能,放下語言的利器,在近七旬開始摸索繪畫,選擇用這種她并不嫻熟的方式與世界溝通,那一刻,無異于殺伐半生之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張潔作畫,相對于寫作來說,是在成熟與生澀之間挑了生澀,在易與難之間選了難。這種英雄自斷其腕式的做法,像是一場面對精神世界的嚴肅操練,因而,她必須依循更本能的直覺而行。書寫,綿密編織的語言,是流體屬性的時間;而繪畫,是在一瞬間說出所有,是在語言的邊界,無盡暗處,劃亮一根火柴,照亮本來并不可及的地方。
張潔畫里有遠,仿佛遠到永恒,遠到讓人放棄了追究。通常不是高遠,不是深遠,而是平遠。平遠最無營謀,只需一派灑然目光,便有氣象萬千遙遙滌蕩。她畫荒涼而溫柔的曠野,畫層層停云,畫地平線遠遠地鋪展開來。在世界的邊緣有光出現,仿若神跡潛入永在的瞬間……張潔筆下之物是精神性的,它們矗立,嚴格地存在著。李敬澤先生曾說“很難想象一個提著毛筆畫幾根竹子涂幾筆山水的張潔”。的確,惟其氣質之端肅亮烈以及對生命中某種克服感的需要,張潔怕是一輩子也難以寓居在一汪水墨散淡的晚年?v是山長水遠地下筆,也絕不無緣無故清淡下去,仍是用重色、艷色,必須有光、有靈。
張潔畫里有“物非物”。畫家以形象構筑世界,而所謂“物非物”,是指一個形象,它似是而非地存在,你講不清它是什么,但它有足夠的力量,跳過“它是什么”“它像什么”的發問而直抵你的感知。這個形象可以繞過語言,它不被定義,只被呈現。在張潔2012年1月的一幅作品里,就有這樣直抵人心的表達:幽暗的背景里,如碑如冢聳立的瓶中,凋零著一支白骨般的玫瑰。玫瑰下,側臥著一只“小獸”——姑且叫它“小獸”吧,它半明半昧隱沒在暗處,含混不明地存在?床磺逅鞘裁,也看不清它的姿態,抑或它只是一團皮毛?然而我們卻不須問,因為完全可以領受它的氣息,感知到它在“槍炮”與玫瑰之間、男性與女性之間、生與滅之間,柔軟地、疼痛地、安詳耐受地存在。毫不夸張,張潔表現“小獸”時那靈動的、遠離確定性的幾筆,是我所見過的關于生靈最動人的表達。不畫故事、不畫概念、只用形象,甚至連形象都不要交代得太清楚,善用繪畫比文學所多出的那一點曖昧的權利,也許只有像張潔這樣有能力站到語言邊界上的人,才更能領略此道。
張潔畫里有告別。對于晚年才拿起畫筆的她,“告別”是從生命感里帶出來的、不可回避的主題。當然,她從未回避過,甚至面對它的時候近乎勇猛。車棄荒野、船擱淺灘,都是她曾處理過的主題,一派“走到哪兒算哪兒”的落拓勁頭。她也畫過孤獨的靈獸,揣著不擾人的溫柔,知天命而隱匿自身。她常常把告別的敬意封藏在筆觸里,比如2014年人像系列中的一幅。澄明的藍色背景上,一個側面頭像,人物設色恰到好處,干凈通透若琉璃。背景色透過人物的臉頰深深淺淺地漫過來,好似在提示著,畫中人正在一點一點變得稀薄,進而消融,慢慢地,會消失不見……這是張潔的自畫像嗎?依骨骼的輪廓、頭與頸的角度,以及微笑時嘴角的弧線來看,是她,但又不全然是。這是一個光頭的形象,甚至不能被界定為男人或是女人。這是一個純粹意義上的人,拋卻了青絲惹絆,像一個柔媚的沙彌,對著世間熏神染骨的風,瞇起眼睛,揚起嘴角,神清氣朗。表情里帶著一點安然、一點自足、一點解脫,又有一點矜傲。這居然是一個正在消失的人所擁有的神色。張潔所給出的“消失”何其慈悲,她省略了全部的中間環節,獨自藏起所有血肉模糊和默默承當的時刻,只給你看一種形而上的消失,它干凈、輕盈、簡明、必然,仿佛只是從可見到不可見而已,收回一個人,像收回一束光。
張潔說自己的畫展是告別演出,而她的揖別,只會讓人堅信,她是向著更深遠處,走過去。也許有朝一日,她又會演一出金蟬脫殼的戲碼。就像這一次她選擇了繪畫掙脫語詞的繭蛹。我愿相信,往后的那一次,也不過是她從這尊肉身破繭而出,生出靈魂的羽翼。在我心里,她本就該是用翅膀流浪的。 (作者為青年評論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