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造傳統》 劉東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劉東這本新書的名字叫《再造傳統》。其所論述的是當下個非常緊迫的問題。傳統本身總是處在再造自身的生理過程中,像循環中的血液在不斷地再造自己一樣。但當今中國所面臨的并不是這種一般意義上的再造傳統的任務,而是要在既有傳統的某些方面已經發生功能障礙的局面下,去接續它的舊命脈,重開一片民族生命的源頭活水。
我應屬于這本書被印出來以后最早的讀者之一。在閱讀過程中,我腦海中多次連想起劉東在30多年以前就開始主持編譯的一套叢書,即江蘇人民出版社的“海外中國研究叢書”。叢書的第一種就是《中國的現代化》!艾F代化”是那時候最引人注目的主題詞。30年以后,我們討論中國文化的時候,引領思想的主題詞已經從“現代化”變成了“全球化”。那么從主題詞的變化中間我們能不能追尋出一些它的內在含義呢?現代化的目標是要使中國擺脫不夠現代的狀況。但正因為中國還不夠現代,當時很多人最關注的是從外部世界去尋找中國變革的參照系。中國走向現代化的歷程,于是很容易被誤判為就是推動中國“西化”的過程。而“全球化”突現出來的,就是中國和外部世界的不同民族和不同文化傳統之間的關系問題。本書的副標題叫“帶著警覺加入全球”。作者力圖予以強調的,到底又是什么樣的警覺呢?我以為就是對于有意或無意地忽略與放棄本土文化主體意識的警覺。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把副標題改寫成:“帶著文化主體性的警覺加入全球”。
一
文化主體性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它只能根基于本民族的傳統。本書在形式上分成五章。第三章通過申遺、語言、建筑、電影、熊膽、體育、通識以及家庭八個個案,令人信服地向我們具體展示出,面對全球化給中國文化帶來的“險象環生”的全方位的沖擊,再造傳統對我們何等重要。這部分敘述中充滿了富有啟發性的很有趣的觀察和評論。比如我們能否用從屬于西方文明的“科學”作為居高臨下、衡量一切的標準,去評判其他文明中的各種觀念或方法。
這八例個案之中是否存在某些共同性呢?我認為是有的:在充滿了不確定性的全球化大漩渦里,我們必須擁有一個能夠鉚定或者把持自己文化的基盤。只有依賴于這樣一個文化基盤,我們才能在多項選擇的困境中左右前后地不斷迂回移動,以期找到一個最合適的應對支點,并對它進行隨時調整。在本書里,這個文化基盤有時被劉東稱為“革新的主體性”,有時稱為“轉型的根基”,或者“社會共識的地基”等等,都是指本民族的文化與精神傳統,這是一個民族的文化主體性之賴以扎根的唯一可靠的場所,所以我們需要再造傳統。
基于此一認識,本書把另外一種未曾引發足夠注意的解釋重新招回我們的思考中間!爸袑W為體,西學為用”是張之洞提出的著名主張。過去,主流思想界一向認為,他力圖用西方的器用之學、西方的技術來綴補中國的中世紀舊式政治體制之天。所以他是在徒勞地維護一種陳舊的封建學問;這種立場,連對封建文化持妥協態度的改良主義主張也不如。
但是假如我們這樣理解他,那就同稍晚于張之洞的另一名著名人物的看法完全不相融了。作為一個留洋十數年的現代知識人,陳寅恪為什么會說自己的思想囿于咸同之際、議論則與曾國藩、張之洞相近呢?本書引述的這一新見解,可以從根本上化解上面提到的疑惑。其實,張之洞對自己的“西用”概念曾作出過非常明確的界定,以為“西學之中,西藝非要,西政最要”。在他看來,向西方學習,器用之學不是主要的,而它們的政治體制和政治學說方為“最要”。張之洞并不反對參照和借鑒西方現代政治體制和現代學說,而他所謂“中體”的意思,恰恰就是主張以中國文化為本體,在中國傳統的基盤之上去學習西方。從這樣一種認識出發,我們也許應當重新評估近現代一批堅守儒學傳統的大學問家和政論家們的基本立場。
二
《再造傳統》的最后一章是非常耐人尋味并值得討論的。作者認為,應當把我們今日再造傳統時已無所逃于其中的基本語境,也就是全球化的既定情勢當成宿命去承接。全球化是一種宿命,不過宿命并不是只有一種可能前途的單線演進。我們可以做的,則是在把它當成宿命來承擔的積極作為中,使我們的宿命能夠指向最好的一種未來。所以書里說的宿命有下面幾層不一樣的意思。
第一、全球化本身就是一種宿命,或許你可以通過閉關鎖國把自己隔絕在變得越來越小的世界之外,像20世紀70年代和20世紀80年代的依附理論主張的那樣,或如我們的某些鄰國所做的那樣。但是依附理論已被最近數十年的世界形勢證明是完全站不住腳的。
第二、全球化是這樣一種宿命,即使你沒有多少積極主動的作為而隨波逐流、無所事事,你仍然會看到我們這方水土最終被全球化,而且依然會保留著很多中國的特性,肯定不會變成東亞的美國或者印度。但那還會是怎樣的中國呢?可能是一個由全球化的各種負面屬性和中國文化中的糟粕糅合而成的丑陋的中國。
第三、我們必須積極有所作為,通過清理自己的文化遺產,也就是再造傳統,為采納本國傳統所缺少的那些外部世界的現代性成分,準備一個良性榫接的基盤。
第四、全球化既是一種宿命,又具有高度的可塑性,是一種具有高度可塑性的未完成形態。中國人帶著警覺,也就是帶著自身文化主體性的警覺加入全球,并不是要消極地接納某種已然定型、純粹外來的全球模式,而是要帶著屬于我們自己的獨特資源,積極參與到全球化之未來形態的塑造中去。
說到底,我們必須極其嚴肅地面對清理傳統的問題。這不僅僅是因為傳統里面有太多的被我們舍不得扔掉的東西,更重要的是因為,我們實際上不可能真正做到完全徹底地扔掉傳統。如果不去積極地清理它,傳統里面那些壞的東西在現代化過程里就會變得更壞。而當我們想盡可能地吸收外來的各種各樣的中國文化自己所不具備的東西時,我們也仍然要把這些東西激活在一個健康的文化基盤之上。而這個健康的文化基盤也只能通過對中國傳統自身的更新,才能建樹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