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再把“青年作家”跟“青春書寫”綁定在一起已經變成了一種太過狹隘的行為。那些將青春成功地轉換為批量復制的商業符號,爭議巨大,大抵已與文學無關。繼續在純文學領域滾打鏖戰的“70后”、“80后”們,各自試圖洗脫“經驗書寫”的原罪,日夜不停地去找尋新的牧場和視野。于是,“底層”在近年來成為了青年作家作品中高頻出現的關鍵詞:北漂青年、打工妹、社會邊緣之處游移不定的小人物……
這些來自底層的經驗和面孔,讓讀者眼亮,讓作者心安,也讓批評家們滿意。于是我們看到,那些熟悉的論斷終于依次飛臨了青年作者的頭頂:歷史意識、社會責任感、介入現實……仿佛文學圣殿的新期工程拓建完畢,在那些固有話語的神龕之中,年輕的寫作者們也終于能夠排座歸位了。
然而真實的情況遠非這么簡單。當新一代的寫作者以自身獨特的生命體驗與諸多經典性的命題發生撞擊,所產生的火花必然攜帶著自身獨特的形態。在這批年輕作家筆下,“底層書寫”的立足之基似乎悄悄地發生了變化!暗讓印痹谒麄冞@里已經不再是社會、政治、歷史層面的存在。他們更加關注的,似乎是其獨特的文化意味:對日常秩序的偏離、對傳統價值的叛逆、都市荒漠中的人性畸變、現代性語境下欲望的喚醒及再壓抑。于是,一切不再局限在社會學、政治學中的底層,而是真正成為了個體的底層、曖昧的底層、充滿悖論的底層、去價值化的底層。在這一點上,青年寫作者們的嘗試極其可貴:他們的文學書寫帶著個體體驗的動能,突破了堆積如山的舊文本在歷史、社會、國家倫理層面形成的強大阻力,使那些人物和故事從宏大敘事的慣性軌道中掙脫出來。
這是廣義的底層,或者說,是一種“新底層”。就本質而言,它其實是現代都市語境下一種特殊的心理狀態。青年寫作者筆下的底層人物具有迥然不同的身份:既有盜版碟小販、妓女、打工妹,也有白領、雜志編輯甚至學校老師。他們身上具有眾多相似之處:與他人存在著無形的隔膜,承受著難以名狀的壓力,在城市中難以找到認同,在精神上成為了本雅明筆下“人群中的人”、“游蕩的人”。在他們筆下,“底層”不是政治經濟學上的身份標簽,而是都市語境中相似的精神體驗。這背后是一代人在身份認同上的自我想象和共同焦慮,就像近年來“屌絲文化”的興盛:身份狂歡背后折射出時代普遍的精神困境。它牽涉到一種新型的文化想象,在這種獨特的想象之中,青年作家筆下的“底層”真正擺脫了概念的狂熱,而帶有身體的痛感和生命的溫度。
與這種文化心理化的底層身份相對應的,是年輕作家對其作品的呈現方式。這種全新的底層敘事最大特點之一就是身體的在場。身體、感官作為個體精神的外化,承載了更豐富的內涵和更大的表意空間。于是我們看到,衰弱不堪的神經與天空中的鴿哨之間構成了抗拒又吸引的悖謬式合奏(徐則臣《如果大雪封門》),生活巨大的孤獨竟是從“氣味”這一穴位涌溢而出(甫躍輝《動物園》),備受歧視的戀人在摩挲死者顱骨的病態舉動中尋求某種超越性的精神慰藉(阿丁《美顱》)。同樣,故事的完成也大都是個人化的:犯罪、死亡、事故或荒唐的誤會成為了故事最常見的終結方式。于是,這些有關底層的故事往往就完結于這樣的彌散狀態之中:只有形式的完結,沒有結論的給定。在此過程中,個體話語和現代感的情緒表達日趨完成。
波格丹諾夫在論述安德烈耶夫時用過一個題目:“在墻與深淵之間”。這個表述其實也符合當今許多青年作家的寫作。當時代像高墻一樣使寫作者陷入逼仄困惑的境地,他們便勢必會向深淵找尋:那無盡的虛空會托起陣陣烈風,在與肉體的隱秘碰撞之中完成一次儀式般的能量交換!暗讓印北闶沁@樣一道巨大的深淵,我們心中無盡的焦慮與不確定,都能在其中找到神秘的呼應。這是行路者與深淵之間達成的秘密契約;要完成它,不是依靠思想或理念,而只能依靠身體、感官、細節和難以復制的個人話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