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比蒂
《紐約客故事集》中英文版很多年前我偶然讀到安·比蒂的短篇小說集《什么是我的》,深受吸引,每個故事都天馬行空般不知起于何處,又終于何地;人物行事話語沒有邏輯,缺 乏關聯,但又有一股直擊人心的力量。之后,這位作家便時時縈繞在我心頭,不滿足感讓我一直想找她的其他作品來看,總覺得那些留空會在某處得到補足和解釋, 但書架上的新書一茬茬冒出來,十來年過去,她始終沒有出現。
所以,可以想見,比蒂的三卷本《紐約客故事集》(譯林出版社,2014)于我是多大的驚喜。迫不及待地一口氣讀完后,奇怪的是,那種“缺失了什 么”的感覺沒有釋然,反而更強了。除了《電視》與《霍雷肖的把戲》與《什么是我的》里的短篇重合,三卷本里的其他46個故事全是新出,但是,這幾十個故事 與其說是往縱深里行走,于空隙處豐滿,不如說是把原來的12個短篇在橫截面上拉長了4倍,怪不得有讀者抱怨她的作品“缺乏深度”,還有評論家不無刻薄地說 安·比蒂的小說“像是一只狗不停地一圈圈跑,最終不過抓住了自己的尾巴”。但是,掩卷深思,在這幅廣闊的“缺乏深度”的“橫截面”上,卻有股漩渦的引力, 不相連的“平面感”不是作者描繪力度和深入洞察的缺乏,“不停的反復”也不是想象力的限制或敘事技巧的薄弱,正相反,反復的書寫是為了呈現失落的核心,橫 截面越寬闊,中心的空洞就越深邃。
在一本探討當代美國女性作家敘事策略的文集中,安·比蒂被認為是“以某類特殊的故事寫作也就是說紐約客體而出名,她作品的突出特征是意猶未盡、 散焦對話和對社會關系的冷眼批判”,《紐約客故事集》正是這一描述的集中體現。但是,安·比蒂采用這種敘事技巧別有用心,絕非她本人所說“我只是這么寫下 我的故事,就如我去雜貨店買東西那么簡單”。安·比蒂的研究者、伯克利大學教授卡洛琳·波特教授也說:“比蒂的寫作企圖呈現出世界的‘平面感’,并以此平 面感為基礎……勾勒出一種缺失的狀態,正是這種中心的缺乏,令比蒂的敘事方法與眾不同!彪m然波特沒有說出缺失的是什么,但再細讀一遍《紐約客故事集》里 的所有故事,會發現安·比蒂把答案藏在了里面。
所有讀過安·比蒂小說的人,第一感覺都是她描繪了各種非正常的家庭、婚姻,尤其是再組的家庭和再組的兩性關系頻繁出現。在這樣的畫面中,常常有 個被忽視的孩子,《萬達家》這篇就十分典型。小姑娘梅的父母“只談了兩個星期戀愛”便在18歲草草結婚,婚后媽媽會把攝影師爸爸的膠卷盒打開,“往里吐唾 沫”,而爸爸根本不知道女兒幾歲了。不止于此,媽媽經常把梅隨意扔在開家庭旅店的朋友萬達家,比如“宿醉”后必須“休息一下”,又比如這次聲稱要去科羅拉 多找梅的爸爸;而梅的爸爸雷,和別人的女友蜜糖廝混,醉了就不由分說把梅從萬達家帶走,卻在和蜜糖男友賈斯吵架后一走了之,根本不管梅還在蜜糖家,結果蜜 糖和賈斯只得把她送回萬達那里。在這樣一個“狗追尾巴”的循環里,媽媽爸爸始終沒有碰面,完整的家庭始終沒有出現。這樣的故事在安·比蒂的作品里十分常 見,各種失敗的人際關系集中體現在“家庭”這個小生態圈內,無論分居離婚,還是同居混居,不正常的兩性關系無法制造出正常的親子關系,被忽視的孩子無時無 刻不提醒著“家”的缺失。如果說時時處于敘述邊緣的孩子是缺失的“中心”的提醒,《白色的夜》這篇并不引人注目的小說更是將“失落的核心”盡顯無疑。
這篇小說并沒有引起評論家過多關注,篇幅也較其他作品更短,但我認為它的重要性不可小視。在三卷本中,比蒂的敘事常常人物眾多,分不清彼此之間 的情愛關系,敘述也非常碎片化,整合不出完整的故事線和情感線,但這部小說的人物關系卻非常簡單,畫面也相對獨立完整,刻畫了弗農和卡羅爾夫婦去朋友布林 克利一家參加小型聚會后回到家的一夜。弗農和卡羅爾結婚22年了,依舊十分相愛,在比蒂的筆下可以說是奇跡。善良的弗農會在妻子哭泣時“跟她做愛”,會 “打翻酒杯,手隔著桌子伸過來握住她的手”;他也愛她的女兒,為了逗她高興,“拿起小黃鴨子發卡別上自己的頭發”。但這樣一對恩愛的夫妻,失去了他們的女 兒,小說沒有明說女兒何時何故去世,但從回憶中的醫院一幕來看,應該還是孩子時就因病亡故。在比蒂小說中難得一見的正常家庭、恩愛夫妻,卻因為孩子的去世 失去了完整,這份殘缺如此醒目,它不是兩性的錯位與隔閡,不是親子的疏忽與冷淡,不是人與人之間理解的障礙與溝壑,這些都是比蒂其他小說著力刻畫的——它 直接表明了家庭成員的失去和家庭結構的中斷。缺失的孩子象征著正常兩性關系延續的終止,孩子的死亡象征著未來人際關系可能性的終結。在這樣一種缺乏之上, 男女的兩性相愛、夫妻的為人父母都不再可能,而用拉康的理論來說,孩子死亡作為能指的缺乏,象征著欲望的始終無法圓滿。安·比蒂的小說在描摹當代世相之時 給人無盡重復之感,但這種重復像一種反作用力,反而指向并增強中心的缺乏,而所有碎片的呈現,都是為了留出中心的空白。碎片無法串起完整的情節和綿延的情 感,那是因為在象征意義上,延續的動機和載體被切斷了。我們是背負著“先天”的“缺失”來到世上的過客,無法說出自己丟失了什么,所以也無法彼此理解,彼 此安慰。
整體粗看安·比蒂的小說,冷淡甚至不乏尖刻的敘述下,失落感是十分明顯的,但我們不能因此說安·比蒂是一個消極悲觀的人。雖然她的小說里沒有完 整的家庭和圓滿的愛情,但偶有幾篇流露出的深情,顯示出她在試圖填補這個難以彌補的世界的空洞,在這種努力下,無法彼此理解也難以互相安慰的世人或許有可 能達到短暫的相通。在一次接受美國學者的采訪中,安·比蒂曾說:“友情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它是一種理想的(人際)模式,因為在我看來,這比成為家庭或愛情 中的一員更為容易!卑病け鹊偎f的友情是一種“親近感”,她特別用“closeness”來強調,《蛇的鞋子》《灰姑娘華爾茲》《第二個問題》三篇都捕 捉了那一刻。
《蛇的鞋子》的開篇與開展和其他小說非常類似,小姑娘身邊坐著離異的父母,媽媽又再婚了,還抱著10個月大的嬰兒。叔叔薩姆希望大家再聚聚,就 構成了這樣一幅5人坐在池塘邊石頭上的復雜關系圖。但是結尾,當薩姆用拇指和食指彎成一個圈當成眼鏡時,小姑娘湊過去從手指中抬頭看那些樹,“讓我看 看”,爸爸理查德也從弟弟手指間看去,“還有我!眿寢寪埯愃拐f,她從理查德身前湊過去,理查德吻了她的后頸。這溫馨一幕并不說明小姑娘的父母會破鏡重 圓,但它刻畫出動人的一瞬,雖然短暫,但那份親密落在每個人的心底。這是他們相聚的最后一晚,明日都要回歸各自的家庭,但我想誰也不會否認,在那一刻,他 們是親密的整體。
《灰姑娘華爾茲》仍然有殘破的家庭和在父母間來回居住的孩子。但是,不同的是,這次爸爸愛上的人是男人。在這樣一個更為復雜的關系中,安·比蒂 用細節勾勒出一個富有同理心的同性戀者布拉德利。與其他小說里不負責任的父母不同,他雖不是傳統性別意義上的家庭成員,但心里不僅裝著愛人,還裝著愛人的 小孩。他始終為“奪走了”小姑娘的爸爸而感到抱歉,初次進家門,他故意尋找借口避開,讓“我”能和爸爸談談。他的善良溫柔讓小姑娘路易絲十分在意他,聽說 他生病了會萬分焦慮;他的善解人意也讓“我”不再怨恨這個破壞家庭的人。相反,在共同應對爸爸邁洛要去另一個城市生活的離去時,我“伸手過去碰了碰他”, 令餐廳女服務生以為“打攪了一個親密時刻”。雖然這里傳統的家庭破裂了,甚至傳統的兩性關系也瓦解了,但“親密的時刻”依然在人際中存在,就在不經意的動 作中,安·比蒂埋下了“親近感”的種子。
《第二個問題》更進一步,跟家庭和兩性情愛完全沒有關系了。它不再描述在婚姻家庭內重建溫情的可能,主人公是手!拔摇焙妥≡4個街區外的朋 友:同性戀人理查德和內德。理查德得了艾滋病,已病入膏肓。以“我”為主觀視角的敘述,在描述一個人臨終的悲傷氣氛中,完美地體現了沒有親緣關系的陌生人 之間的情誼!拔摇迸c理查德在理發店里偶然結識,聽說“我”住的頂層公寓不上熱水,認識那天便帶“我”回家洗澡。成了朋友之后,“我”并沒有介意理查德和 內德的同性戀人關系,而當理查德病重,內德雖然恐懼、疲憊,卻沒有棄他而去,而“我”也跟內德一起照顧形銷骨立的理查德。藥效過去后,理查德說,“寒意襲 來,好像有人用冰擦我的脊梁骨”,“我”便用拇指按著他肩膀下方的肌肉。手是手模的謀生工具,但我低頭發現,“忘了抹潤膚露和戴手套”,“我一直按摩他嶙 峋的脊梁骨,似乎是要給他注入一點力量來抵抗他無望的困境”。這種友情令人落淚,克制淡然的描述只能用安·比蒂的那個詞來形容:closeness。
評論界都說安·比蒂的作品是“美國中產階級的精神路標”,說它們反映了上世紀70年代的幻滅和對60年代的懷念。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安·比蒂刻 畫的角色很少有底層人物,而時不時提到的爵士民謠又常常帶來那個年代的氣息。但安·比蒂本人很反感這樣的標簽,她表示,“坦白說,我并不認為60年代跟我 的作品有什么關系!蓖ㄗx三卷本里48部短篇小說,我也認為,與其說它們刻畫了某一階層對已逝年代的懷戀、他們精神的空虛和生活的破碎,不如說它們刻畫的 是人類對失落的懷舊、對填補的渴望以及對親密一刻的呼喚。這種人性的共通才會在21世紀中國找到大量的知音,合上書,你不覺得是在描寫另一個時代的另一個 半球,它就是我們身邊的周遭和時刻。
回到《白色的夜》,它的重要性還在于,它的結尾刻畫了比蒂作品中少有的一幅溫馨之家的“完整”畫面:弗農在廳里沙發上睡著了,卡羅爾從門廳里拿 了他的大衣穿上,靜靜地走到他躺的地方,在沙發旁的地板上躺下,“在他們四個臥室的屋子里,在這個最大最冷的房間里,他們愿意以這種特殊的雙層床方式睡 下”。而且,“在外面白色的夜的世界”,“他們的女兒可能正像天使那樣掠過”?傆幸惶,哪怕是在睡夢中,在想象中,在虛擬中,失落的核心補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