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藏 無盡禪(簡平)

　　龐貝的長篇小說《無盡藏》(作家出版社2014年2月出版)是一部難得的完美呈現漢語獨特魅力、東方深刻禪意和作家悲憫情懷的作品。

　　在小說中，“無盡藏”既是一位傳說中的女尼的法號，也是湖山之東、瑯琊臺下、蒼鬣虬枝邊的一楹瓦房。小說中的林公子為了躲避一伙想置他于死地的惡徒而點燃了柴草，火焰旋即騰起，瓦房頃刻間成了火場，烈焰穿透頂棚和梁檁，無盡藏上空已是一片飄飛的火星，只剩下殘垣頹壁旁的一截梅枝。這是一部懸疑推理小說，描寫公元973年的一個秋日，南唐末代君主李煜誤中敵國離間計，“國之長城”林仁肇將軍遭禍。林將軍入獄前為兒子留下一個奇怪的手勢和一卷《韓熙載夜宴圖》。為救父命，林公子踏上了漫漫險途。

　　小說中的人物都有著自己的傳奇，年輕的林公子與他們一一遭逢，卻仿佛落入了無以掙脫的迷陣和陷阱。來歷不明的神秘女道姑耿真人告知林公子，國主將以佛前“命燈”決斷林將軍生死。倘若林公子在命燈熄滅前獻出國主所要寶物，林將軍或能幸免一死。她還讓林公子抽出一枚預示命運的詩簽，這是一首《尋春》詩：“終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嶺頭云。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绷謱④娫獾準且蛩�拒獻寶物，林公子卻不知究竟此為何物，連女道姑也只是閃爍其詞。為救父親脫難，林公子惟有從那卷夜宴圖中尋找線索�？烧嫠�謂“微風吹動塵埃，也吹動一只飛蛾的薄翅，我卻看不見風口在何處”。人生如斯，其實，沒有多少人可以清晰分明地看清世間的真相，就像那個茍延殘喘的李后主希冀得到鎮國之寶的秘藏以獲得新的生機，但這只能是夢幻泡影。

　　林公子在石棺中尋到一個銹跡斑斑的密封的青銅寶匣。為挽救父親，他前去獻寶，國主正欲看這匣中寶物，內侍監卻突然叩首勸阻，因鏨花匣蓋上有“非大變勿啟”的字樣。國主不顧勸阻，執意要看。原來，這秘藏是一軸流傳千年的三聯畫：太平盛世，群小當政，天下大亂。前漢張子房曾留下這樣的圖卷，而其母本的來源遠可回溯到周朝的姜子牙。宮禁森嚴，卻有麻衣人在暗處哭。伴著這瘆人的鬼哭聲，李后主打開了第三幅圖，他在圖中看見了自己的末日：畫中的國君披發跣足，而此刻的自己正是衣發散亂，右腳無履無襪，左腳卻穿著一只縷金靴。這幅長軸畫畫出了所有朝代的縮影和宿命。

　　最終，憑借這些線索，林公子從一座佛龕的石壁中起獲了真正的寶藏，這便是以傳說中的和氏璧刻制的傳國璽。傳國璽是自秦始皇以來歷代帝王受命于天的信物，亦是他們獨制天下的法寶。然而，此時的林將軍已被賜死。兩年之后，南唐國亡君虜。在北宋國都汴京，林公子受到大宋皇帝的格外恩寵。此間也曾有過一個契機，設若林公子獻出那傳國玉璽，皇上可賜予他半壁江山，然而，這新朝只不過是舊朝的重現，這寶璽所承載的天命只不過是一句謊言，即便稱作盛世，也只是頌歌和諛詞中的盛世。望斷秋水，林公子慨然嘆曰：“官家祈雨賑恤，我卻看到廩粟為公人所貪；官家蠲賦役釋系囚，我卻看到民宅為酷吏所強拆；官家諭令諸路收瘞暴骸，我卻看到河上有更多的浮尸；官家勸學舉才，我卻看到官以賄進，士子求官必先學做小人�！�

　　多年后，林公子早已心無掛礙，無喜無悲，他恍若看見300年前那位女尼的身影。他將讖圖埋在一株梅樹下，而后懷挾寶璽沉入江水，那棵梅樹則將在飄雪的季節兀自開花。就這樣，《無盡藏》以最優雅、最富表現力的漢語，對家仇國恨、改朝換代、無常命運作出了充滿智慧的闡釋。

　　俱往矣，所有的一切不過是源自欲念和執著的顛倒夢想，多少人不能覷破假相，為幻相所迷惑，情執妄想，掛礙重重，因此無有寧乎。所以，歷史總是那么驚人的相似，仿若無盡藏瓦房天幕上墜落又飄升的流星。事實上，興亡更替，如露亦如電，不過瞬間爾爾，真正的有為在無為，如如不動，無妄無執；真正的永恒是變動，而變動與其說是物動，不如說是心動，心動則滄海桑田，正所謂萬里云天，皆非心外，得人心者方能得天下�！懊ＣＭ�代，渺渺來世。人法天，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道回旋，萬古如斯�！绷止�子所尋的無非是這樣一個自然的道理，一個被蒙蔽的道理，如此簡樸，而又何其深切。

　　不知是巧合，還是天意，當我坐在日本神戶馬賽克廣場一家餐廳前，最后闔上《無盡藏》的時候，驀然發現身后的這家餐廳名字竟然就叫“無盡藏”，我在驚訝中卻感受到了一種禪悟，實乃心動于順勢而行。此時此刻，與小說中所描述的不謀而合：細碎的月光瀉落在遠處的橋上，宛若一片白霜，平靜而寧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