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兒童中種下心靈美的種子——紀念葉君健百年誕辰(樊發稼)

　　我少時即受惠于葉君健先生，喜歡他的作品和譯文。但我面晤、認識他老人家很晚。1983年，我們同為文化部組織的兒童文學講習班講師團成員，在西安講學(那年他已近古稀高齡) ，朝夕相處十余日，應我要求他在我筆記本上欣然寫下： “讓兒童文學在兒童中種下心靈美的種子。 ”

　　“讓兒童文學在兒童中種下心靈美的種子” ，這是葉君健對年輕同行的殷切期許，也是他一生勞作的執著追求和總結。

　　葉老是位“兩棲作家” ，既寫成人文學，也寫兒童文學，且均著不凡成就。他的異常豐富曲折、坎坷崎嶇的人生經歷，使他對中國人民的深重苦難和斗爭生活極為熟悉，他早年創作的包括“土地三部曲” ( 《火花》 《自由》 《曙光》 )在內的大量長長短短的小說、散文作品，在海內外廣受歡迎，產生了巨大影響。作為通曉英語、世界語、西班牙語等十幾種外文的翻譯家，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他聽從國家安排，主要從事對外文化交流，將許多中國優秀文學作品，翻譯介紹至國外，為此他嘔心瀝血、殫精竭慮，作出了杰出貢獻。

　　葉老的一生，是追求革命的輝煌一生。他為人低調，謙虛樸實，熱衷于扶植年輕文學新秀，是位真正德藝雙馨的老作家、大翻譯家。我曾多次去過恭儉胡同15號和車公莊中里12樓他的家看望； 1989年9月中旬曾引領首次來大陸訪問的14位臺灣兒童文學作家去葉府拜訪，受到葉老和夫人苑茵女士的熱情款待；我還和他一起多次參加兒童文學筆會和研討會，一起接受電視臺的采訪。葉老是我極尊敬的前輩師長和忘年同行。

　　為“在兒童中種下心靈美的種子” ，葉老創作、出版了許多優秀兒童文學作品，為祖國下一代奉獻了珍貴的精神食糧，如《新同學》 《小仆人》 《王子和漁夫》《真假皇帝》等等小說、童話。1980年，他被授予全國少年兒童文藝創作評獎榮譽獎。

　　在兒童文學領域，我個人認為，葉君健先生最了不起的成就和最杰出的貢獻，是對安徒生作品的翻譯。

　　安徒生(1805—1875)是丹麥19世紀童話大師、世界文學童話的創始人，父母親分別是鞋匠和洗衣女，出身貧寒，當過學徒工；受父親及民間文學影響自幼酷愛文學，早期主要寫詩、小說和劇本； “為了爭取未來的一代” ， 1835年開始寫作、出版童話。此后40年間，安徒生共寫了168篇童話，以此為世界文學作出重大貢獻，并贏得國內外的廣泛尊重。幾乎凡有文字的國家都翻譯出版過安徒生童話。

　　我國譯介安徒生童話，始于“五四”新文化運動前，但多是零星篇什，安徒生童話“集大成”的權威翻譯者無疑是葉君健，記得我上世紀50年代初在上海讀大學時就購買過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分冊出版的由葉君健翻譯的安徒生童話， 1978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了葉君健譯自丹麥文的四卷本《安徒生童話全集》 。

　　據說目前我國安徒生童話有100多種版本。作為“科班出身”的老翻譯工作者，我曾經從街頭書攤上買過幾種安徒生的漢譯本與葉君健的譯文對照過，發現有不少是抄襲或變相抄襲葉君健的譯本，這是一種卑鄙的侵權勾當和剽竊行為！據此我曾經寫過一篇《文學翻譯出版現狀混亂不堪》 ，在中國作家網和南京《開卷》雜志上發表。

　　我可以負責任地肯定說，安徒生童話我國翻譯質量最高的是葉君健。

　　我在大學學過翻譯理論，堅信“等值翻譯”說的科學性和正確性。即一件文學作品的思想藝術價值，用另一種語言符號得到完美無損的表達，只有在如下情況下才能做到：翻譯者必須與原作者具有相等的文學藝術氣質、秉性和素養，且須精通外語，并具有嚴肅負責、一絲不茍的工作(勞動)態度和作風。

　　安徒生寫于1837年一篇動人心魄的凄美童話，原題為《人魚公主》 ，葉君健在充分理解、吃透作品思想、風格特征的基礎上，創造性地將文題意譯為《海的女兒》 ，將“客觀”的中性，改為饒富詩情詩意的歌頌性，葉君健堪為嚴復“信、達、雅”著名譯論的杰出踐行者！

　　魯迅曾指出，翻譯是一種再創作。葉君健無疑是深諳此道的大翻譯家。他在對安徒生等的“再創作”方面，傾盡畢生心血，取得輝煌業績，國內少有人能夠望其項背。

　　安徒生是北歐丹麥人，葉君健則是東亞中國人，地域遙隔千里萬里，而且安徒生仙逝49年后葉君健才降生于這個世界。為什么不屬同一時代的東西方兩位作家，能夠心有靈犀、息息相通呢？這是一個有趣的話題。除了兩位大師具有相同和相似的清貧少年時代和生活軌跡的崎嶇曲折外，我想起多次與葉老同時參加文學活動和會議時，他與我的談話。

　　葉君健何以情有獨鐘于安徒生童話？一次他對我說： “安徒生父母是鞋匠和洗衣匠，他從小家境貧寒，沒受過正規教育，但他對文學有一顆赤誠和執著的心。我也是出身寒門，走上文學道路也經歷了艱難坎坷的歷程，類似的身世，使我在讀安徒生作品時，仿佛較容易地體察出他觀察社會和生活的那種感受。真正吸引我的是安徒生童話的藝術感染力。安徒生的童話，不同于傳統童話那種主要是對民間故事的復述，而是作者基于對人生和生活的觀察和感悟而形成的獨立創作。他的童話，既有美麗的幻想，更有深邃的內涵。他運用童話的形式，同情窮人，頌揚勞動，并不失夸張地揭露上層社會的丑惡和陋習，使人往往在苦笑之中產生種種聯想。 《皇帝的新裝》把阿諛奉承之人的嘴臉挖苦得可謂淋漓盡致；《丑小鴨》更深含寓意地昭示人們：受到歧視、訕笑、凌辱的丑小鴨，原來是最美、最善良的天鵝。安徒生童話不僅主題鮮明，運用語言更有獨到之處，這也許同他當過演員、寫過劇本、具有舞臺語言的經歷有點關系，所以作品中總是洋溢著一種浪漫主義的詩情。正是這種幻想童話、政治諷刺、詩歌語言三者結合的現代童話，激起了我的共鳴和喜愛，促使我下決心去翻譯它、研究它。 ”葉老這番話，我想是很能說明問題的。

　　葉君健曾在《安徒生童話全集·譯者前言》里正確指出安徒生童話的三大思想藝術特色：

　　一、安徒生的童話也是詩，安徒生本人是個詩人、哲學家、思想家、民主主義者。上述諸因素結合在一起，促使他的童話成了不朽的名篇；二、安徒生的童話是立足于現實的生活，而在現實生活的基礎上又充滿了他對于人類美好未來的想象和愿望；三、安徒生所用的語言確是別具一格的。它來源于人民生活，但是經過他的提煉，又比生活更高，更集中地表現出人民的智慧、生活氣息和幽默感。

　　安徒生的童話是世界兒童文學的經典。它是當今世界除《圣經》外發行最廣的圖書之一。鑒于葉君健出色地向中國人民和中國版圖以外的世界廣大華語讀者譯介安徒生童話的巨大功績，丹麥女王瑪珈麗特二世于1988年8月向葉君健授予“丹麥國旗勛章” 。葉老對我說：我在丹麥享受國王待遇，乘坐飛機、火車，一律免費，還是一等艙或特等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