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那首《七子之歌》的組詩,曾經在澳門回歸那年唱至街知巷聞,一句“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寫出多少“亞細亞孤兒”的心聲。
即使內容相對單薄,澳門文學和港臺文學一樣,也能在大部分文學史書寫中占一席之地,然而貪心如我,仍介懷中國文學史中有關澳門文學篇幅的長短, 仍介意許多高校僅僅將澳門文學置于“港澳臺文學”的范疇中輕率帶過。與臺灣強烈的本土意識相比,真正讓人擔憂的,是澳門文學長期處于“存而不論”的狀態, 即使在澳門本土,相關的文學研究及評論也非常缺乏。
對于一個歷史不算久遠、人口只有幾十萬的小城巿來說,追求文學史的厚度,還不如追求它的廣度。澳門作為一個華洋混雜的城巿,文化上很早就開始有 跨域的視野,慢慢形成自成一格的混血美學。以文學為例,在澳門作家的文學啟蒙與養成教育中,內地、香港和臺灣作家的作品對他們有很大的借鑒作用,澳門文學 在上世紀30年代至70年代,深受內地左派文學影響;進入八九十年代,香港的金庸,臺灣的余光中、瓊瑤、三毛等人的作品,都是許多澳門當代作家成長的文學 養分。
直到今天,盡管內地和港澳臺文化作品的跨域傳播越來越頻繁,澳門文學與內地、香港、臺灣三地的交流依然處于一種“單向輸出的不對等關系”,亦即澳門幾乎沒有對其他地區的文學造成影響,澳門人更慢慢形成明顯的排外心理,害怕外地作家蠶食本土有限的文學資源。
反觀臺灣,即便面對經濟不景氣、出版巿場疲弱的情況,依然敢于將許多文學獎、雜志版面、出版機會開放給全球華人作家競爭。臺灣人一向具有“愛拼 才會贏”的冒險精神,活在這樣一個貿易島的人也明白,想要提升“文化軟實力”,為筑建21世紀的文學夢開一條活路,就必須先從在地開始,繼而展望內地與港 澳、東亞乃至全世界,讓全球人才在此頭角崢嶸,方能激發地區的潛能和生命力。
比起聞一多筆下那個失去身份的孤兒Macau,我更喜歡澳門詩人懿靈的《Macao,Macau》,她在詩中寫道:“究竟愛還不足夠平分開去/還是愛只夠讓人看見自己!蔽磥淼陌拈T文學,想要靠自己文化實力的優勢在內地和港澳臺文壇立足,就應該這樣不斷的反問自己。
文學不應是迎合他者的產物,也無須依靠他者的命名來獲得肯定。忠于自己的根和夢,在文化跨域交流的過程中,勇于發聲和聆聽,追求真正平等的對 話,才是文學的普世價值。惟有如此,即便是一座島嶼、一座小城,也可以寫出在地的世界性(Global in Local),才可以在全球化的當下保持海納百川的視野,在內地和港澳臺地區的文學版圖中認清自身領域。
外地作家常常問我,如果只能反復書寫一個30平方公里的小地方,到底要怎樣挖掘有意思的故事?
是的,30平方公里在某些人眼里,可能和宜家家居的陳列室大小沒啥差別;但“30平方公里”加上“50萬人口”加上“千億稅收”的條件,對作家來說,這地方就不缺千奇百怪的寫作材料。
我經常聽到的論調是,文學已經落伍,以丑為美的現代詩不合時宜。仿佛詩意本該是一件不經大腦的存在,是一種純視覺的唯美享受。好像詩人或作家的 責任,只是把一杯咖啡的色香味用一個動詞概括,或把一座大樓的壯麗外觀用最貼切的形容詞描述。深究咖啡產業和公平貿易的關系,或提及蓋房子的農民工被騙薪 的遭遇,是一件多么破壞“詩意”的行為。就像認定作家要描述歐陸風情的澳門,就應該集中呈現它的靜默街道和風花雪月,回避賭場內外的貪婪人性。因為在許多 人眼中,文學的作用不是外部的交流,僅僅是內在的觀照。
近年澳門文學創作的困境,不是把握不住當權者的指令和巿場的需求,而是在文化創意產業的金光之下,想方設法在技藝上吸引眼球,卻不敢做出顛覆乃至冒犯讀者固有價值觀的嘗試。
我一直覺得創作者,尤其是詩人的角色,是對大家習以為常的定論提出疑問,而不是提供一個直截了當的答案。因為在多元文化不斷碰撞的當下,答案是 需要每個人自己去尋找的,所有文化交流的最終目標都不是達成共識,而是更了解自己和他人的差異性,從而尊重彼此的文化選擇!岸嘣幕边@個詞,包含的是 國家與國家、地區與地區、全球化與本土的復雜關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相看儼然。
如果澳門作家只是沾沾自喜于城巿400多年的中西文化交流底蘊,卻不思索21世紀的澳門所面對的多元文化的復雜性,譬如美國賭場文化的引入、外 傭對澳門家庭的影響等觸目所及的社會議題,會是多么辜負了這個“大時代”給予的機遇。近年來,小說家李宇梁的《上帝之眼》、鄧曉炯的《迷魂》、太皮的《綠 毯上的囚徒》等,都已經很精彩地展示了作家如何在30多平方公里的狹小都市生活空間,利用多元的都巿現實和厚重的歷史題材,呈現出與眾不同的澳門。
當外地朋友問我,澳門有什么獨一無二的伴手禮?我都會說,每一本澳門文學作品,都含有30平方公里的喧囂,它不是靜寂如詩的歐洲明信片,卻比杏仁餅有意思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