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眾趣味的崛起主要歸功于媒介和平臺的發展,大眾充分運用平臺的優勢表達他們的激情和創造力,審美的金字塔開始坍塌,大眾不再是被動的審美受體,而是成為可能的審美主體
●精英與大眾趣味的良性互動將創造空前的文化繁榮。但今天的中國,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繁榮,還看到另一種畸形的審美,那就是惡俗和平庸的崛起
●掌握了強勢媒介的人將其庸俗趣味經營為一種文化資本,并行使“審俗霸權”壓迫受眾。這種資本通過挖掘“文化偶像”,培育出龐大的粉絲群,粉絲群為文化資本埋單。文化偶像所屬的團隊或公司利用代筆、水軍、緋聞、買榜等不誠信的手段來“誘捕”粉絲,慢慢使之失去反思能力和審美獨立性,正如人們評價的是一種“反智”行為。這絕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解放”,而是一種精神的淪陷
1917年杜尚把一個小便池提交給“獨立藝術家學會”的展覽,這件“作品”于是成了最著名(或許也最聲名狼藉)的現代藝術品之一。不論對這一作品的內涵有多少種解釋,至少下面這種解釋非常符合歷史的前后語境,那就是:小便池是對此前持續了幾百年的高雅藝術的一種諷刺,也是分化的精英群體用俗來矯正雅的一種激進嘗試。上世紀50年代以后,流行音樂全面壓倒了古典音樂,電視壓倒電影,HipPop壓倒華爾茲,迷你裙壓倒長裙,通俗小說壓倒純文學……或許在人類歷史上,還從來沒有看到過,大眾的俗趣味對精英的雅趣味取得如此巨大的優勢。審美突破了精英的沙龍、書齋、博物館和劇院,擴大到整個社會群體,這就是當代西方“日常生活審美化”問題的緣起。
談到中國,除了重現西方的這一過程外,還有中國自己的特色:那就是崛起的惡俗和平庸,一方面受到粉絲的堅強捍衛,另一方面又飽受粉絲之外的大眾群體和精英文化群體的抨擊,這大概就是“中國的日常生活審美化”問題的全景。
趣味的戰爭
關于何謂“日常生活審美化”,有學者援引梅勒的結構主義理論,通過符號與現實的能指關系來區分前現代、現代和后現代。后現代社會就是失去了所指的時代,是只崇拜符號的時代,偶像作為一個符號,就是美的、好的,盡管威爾什會說這是“膚淺的審美化”。顯然這種劃分仍然沒有擺脫精英視角的局限,只看到后現代社會的傷疤,沒有看到它的美麗。
我認為用大眾趣味與精英趣味之間的互動消長來劃分三個時段更為直觀和全面。在前現代社會中,兩種趣味是高度融合的,但以精英趣味為模板向社會下層逐層衰減;現代社會中,二者分裂為雅和俗,并不相互認同;后現代社會中,雅俗相互吸取、重新融合,不再是單向的模仿,而是雙向的互動。
結合中國的歷史情況做一粗略的說明:我們看到先秦時期對舞樂的規定,從天子八佾到大夫四佾,禮樂制度規定了一整套生活體系,所以判定當時的大眾趣味是貴族趣味的一種簡化版并不為過。當魏晉以后進入魯迅所說的文學的“自覺”時代,文人階層創造了分離的藝術體系和趣味,與大眾趣味主動拉開距離?侣筛駥γ鞔曈X藝術的研究呈現了普通人日常生活審美與文人群體的巨大差異。這種趣味的分化一直延續到20世紀中期,可以說,從審美角度講,中國很早就進入“現代”,而且非常漫長。在西方,畫匠與畫家的分離是到文藝復興時的事情了。1949年之后,中國進入了獨特的“后現代”情境,先是不正常的群眾運動,造成了一種表面的大眾趣味的強勢,接著上世紀80年代以后,精英文化趣味強勢反彈,但很快被市場經濟和互聯網助燃的大眾趣味遏制。就目前看,二者仍處于一種既互助又競爭的狀態,當然,由于網絡的因素,大眾趣味占有優勢。
無邊的審美
把當代說成是日常生活審美化的時代,并非是指以前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沒有審美活動——這荒謬得無法想象,要知道,哪怕是沒有文字的部落也常常沉浸在歌舞中。
至于中國古代的士人,歐洲的宮廷,日用行藏無不追求精美雅致,平民百姓雖然沒有很多時間從事藝術創作和欣賞,但每逢節日、慶典、吉禮兇禮,審美欲望都會被充分激發出來。
所以說,古今之別不在于人們日常生活中是否有經常性的審美活動,而在于各個階層之間的趣味關系。從各國歷史所記載的古文明看,雖然過程艱辛復雜,但人類在自由和平等方面所取得的進展毫無疑問可以作為一條主線。那么大眾的趣味從依附于統治階層,到最后和精英文化趣味進行平等健康的互動,自然是整個人類歷史發展的一條潛流。
西方在18世紀以來給審美活動不斷穿緊身衣,加以各種限定,如非利害、距離、形式、非功利、無目的……而且審美對象也越來越集中于藝術品,而藝術品又越來越被放進各種博物館里,遠離人們的生活,人們好像去教堂一樣去參拜博物館。這種分離與自閉的審美觀如今已被各種后現代理論扯碎了。
中國傳統的雅文化或者士文化雖不介意審美中的功利性,如人物畫經常和道德勸誡的主題相關,美食也同樣是欣賞的對象,但中國的“雅士”同樣也有自己特別的標準,如山水畫高于花鳥、樓閣等畫種,水墨高于青綠、雜色等用色,中國古典文學中各種各樣的標準令人眼花繚亂,總的來講,都是對雅的追求、對俗的鄙棄。
在當代,從審美領域來說,大眾趣味將審美拓展到一切領域、一切對象,遠遠超出了藝術的范疇,可以說是無邊的審美,如人們每天的微信中都少不了隨手街拍的花花草草或者美食圖片等。不僅大眾的審美對象是無邊的,審美標準也是極為多元的。高雅藝術繼續存在,但愈趨局限于狹小的圈子中。更值得關注的反而是大眾對所謂的俗趣進行的種種發展和探索,有時這種方式被冠以“惡搞”而顯得很負面也很不審美,但也有一些作品表現出了強烈的批判精神和對素樸道德的渴望,譬如周星馳的一些電影。高雅藝術也有采取俗世對象和方式的;ヂ摼W上,文學、音樂、微電影呈現出高雅和庸俗糅合在一起的無數嘗試,互聯網發展大大加速了大眾和精英趣味的分化、成長和創新。
大眾趣味的崛起主要歸功于媒介和平臺的發展,而大眾充分運用平臺的優勢表達他們的激情和創造力,審美的金字塔開始坍塌,世界越來越平,大眾不再是被動的審美受體,而是成為可能的審美主體。
審美與資本
高雅趣味與大眾趣味的良性互動將創造空前的文化繁榮。但今天的中國,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這種繁榮,還看到另一種畸形的審美,那就是惡俗和平庸的崛起。
大眾需要精英的參與,但不希望被灌輸。大眾正在學會自我反思,什么是幽默,什么是惡俗。惡俗是利用人性中的一些弱點來博得大眾的眼球,毫無疑問,個別的惡俗藝人取得了巨大的商業成功,但隨著大眾的批判精神的提升,惡俗很難再獲得20年前的機會了。
與惡俗相比,平庸更體現了市場、資本對于審美的影響。這就要談到某部廣被吐槽的“爛片”竟然獲得4億元票房的現象了。掌握了強勢媒介的人將其庸俗趣味經營為一種文化資本,并行使“審俗霸權”來壓迫受眾。這種資本通過挖掘“文化偶像”,培育出龐大的粉絲群,粉絲群為文化資本埋單。偶像理直氣壯地說,賺粉絲的錢是天經地義,并且以審美相對主義作為論據。但隨著人們對這些文化偶像的運作機制更加了解,資本的力量就難以隱藏了!胺劢z”不是一開始就“腦殘”的,很大程度上是資本運作的結果。文化偶像所屬的團隊或公司利用代筆、水軍、緋聞、賄賂平臺、買榜等不誠信的手段來“誘捕”粉絲,慢慢使之失去反思能力和審美獨立性,正如人們評價的,這是一種“反智”行為。這絕不是美國思想家理查德·羅蒂所說的“解放”,而是一種精神的淪陷。這對整個審美生態都會產生令人擔憂的后果。不但會妨礙與高雅趣味的健康互動,即便是對于多元的大眾趣味內部也會造成損害,就好像那些被打了激素而強壯起來的公雞稱霸于雞舍一樣,是一種不公平,也不會真正改善種群的素質,最終造成審美領域中的劣幣驅逐良幣?梢,誠信,即便對審美問題來說也是當下中國的軟肋。
如果能夠排除這些文化資本運作的不正當性,日常生活審美化將是令人期待的。有人說,后現代社會里,創造行為將淪為無休止的語言和語詞的創新,而沒有行動。但是,我們也看到在不同的人群中,總有一些人實踐著頗為不同的生活,創造出獨特的美的作品和美的觀點,他們的傳奇也在自媒體上流傳,但他們并不是神話,也不是語詞的碎片,而是現實的人,是審美的主體。
(作者為北京大學出版社副編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