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諾獎得主莫迪亞諾提到:“我很好奇下一代人,也就是和互聯網、移動電話、伊妹兒和推特共同誕生并成長的一代,會怎樣利用文學來表達他們對當今世界的體會?”曾經我們與書生活在一起,如今我們不得不與網絡生活在一起。在這一形勢下,排斥或批評網絡并沒有太大意義。重要的是我們該如何跟網絡相處,跟這個碎片化閱讀時代相處,并在此基礎上創造新的文學形態。
就在不久之前,我們還剛剛習慣把網絡文學稱為“新媒體文學”,但現在,網絡文學幾乎是已陳芻狗,更新的“新媒體”出現了。當互聯網終端從一臺PC機越縮越小,縮到一部手機、一臺閱讀器,“新媒體”這一概念指代的已經是各種移動終端。那些叫囂著“文學已死”的人,現在開始抱著手機在公共賬號和APP上追看更新,他們忘了那些微博段子、淘寶文案,也是文學的一部分。文學的形式隨不同載體發生變化,而吸引我們的精髓依然埋在深處,不期然地敲打著每個人的內心。
前幾年被廣泛關注的網絡文學,實質是舊式章回小說的變形,篇幅長、情節復雜、枝節從生。無論是從閱讀習慣還是從寫作習慣,它都沒有明顯創新,甚至因為不知節制的敘述與離奇的情節,導致了從章回小說倒退到凌亂的敘事。這類小說用離奇萬變的故事牽引著人,使人沉溺其中。
是移動互聯網這個更新的載體的出現,帶來了文學寫作的新契機。在這個更新的載體上出現的文學作品,我們不妨篡奪網絡文學曾經的稱謂,將其稱為“新媒體文學”。它可分為出版機構、書店、個人的公共賬號,文學精選類公共賬號和內容文學APP,電子閱讀器APP,文學精選類APP,語音文學APP等。跟網絡文學比較起來,新媒體文學其實更像網絡文摘,它把根據編者意愿選取的文學作品放置在一個公共平臺上。因為編選者的個性,在篩選何者可以出現在某個平臺上時,編者本人的嗜好起了較大的作用,從而順應或引領著某些閱讀習慣和閱讀偏好。
隨機與碎片
諾獎得主莫迪亞諾提到:“我很好奇下一代人,也就是和互聯網、移動電話、伊妹兒和推特共同誕生并成長的一代,會怎樣利用文學來表達他們對當今世界的體會?”曾經我們與書生活在一起,如今我們不得不與網絡生活在一起。在這一形勢下,排斥或批評網絡并沒有太大意義。重要的是我們該如何跟網絡相處,跟這個碎片化閱讀時代相處,并在此基礎上創造新的文學形態。無論成敗,新媒體正在給出新的可能性。
互聯網時代的碎片閱讀帶有極大的隨機性,挑選閱讀的篇目會耗費大量的時間,如何篩選適合自己的內容,成了讓人頭疼的事。一些內容推薦類產品的出現,就是為了應對以上的問題。這類產品幫你進行一道篩選,并逐漸明晰自己的風格,吸引特定的讀者。韓寒主編的一個(ONE),發刊詞寫道:“身邊的碎片越來越多,新聞越來越雜,話題越來越爆,什么又都是來得快去得快,多睡幾個小時就感覺和世界脫節了,關機一天就以為被人類拋棄了……于是就有了你所看見的《一個》。每天都只有一張照片,一篇文字,一個問題和他的答案。但也只是一枚碎片!甭斆鞯捻n寒明白,我們對于碎片的依戀和無能為力,是一種不想被時代拋棄,卻對時代變化無從掌握的矛盾心理,碎片是時間刻在我們身上的一道道記憶。但碎片也有高下之分,鉆石,水晶,玻璃,各不相同。
可以想象一個畫面,一個打扮時尚的文學青年在擁擠的地鐵車廂,滿臉嫌棄地看著身邊那個散發汗味的人在看盜墓小說,但當他看見一個恬靜的女孩在認真閱讀“單向街”的專欄時,悄悄地關掉了自己的“一個”頁面。
平臺與門檻
對作者來說,新媒體文學的出現,為僵化的文學生產撕開一個口子。在暢銷書霸占排行榜,傳統期刊日薄西山的今天,一些對文學有所追求,卻沒有進入體制的人,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在哪里可以發表文章,更便捷地讓更多的人看見?阿丁主編的“果仁小說”就提供了這樣一個平臺。每篇小說的目錄,都標記著作者的身份:青年作家、在校生、報社記者、公司職員、酒店服務員、藥廠檢驗員。而這也是吸引作者的一種手段,它取消了寫作的職業門檻,號召更多潛在寫作者的關注,還將傳統雜志冗長的發表周期縮短為一周,從而改變了刊發周期遠低于創作周期的弊端。
果仁的口號“這就是小說”具化為三條標準:1.故事性2.文學性3.可讀性。三者之間不是此消彼長的關系,而必須和諧統一。這就將晦澀難讀的作品拒之門外,沒有人愿意花時間跟精力去看一篇“不知所云”的東西,他們需要快速地獲取一個好看的故事,給千篇一律的生活增添點情趣。并且,這個故事的講述方式要有技巧,層層推進。
標準與模糊
當然,這也存在一個問題,一旦提出標準,那標準的制定者是誰?如何保障這個標準的實現?當新媒體文學從業者指責傳統期刊的評判標準已經過時,是否考慮過自己標準的武斷。規模越小的團隊,越容易出現這個問題,有一些文學賬號甚至是某個人在運作。他在運作伊始,腦子里可能是有一個標準的,但由于要應對每天內容的更新,這個標準會慢慢變得模糊,一些標準線以下的作品也不免會受到推薦。新媒體文學人為地加快了作品的傳播速度,卻省略了讀者反饋、評論等步驟,取舍只憑借編輯的個人趣味。這個趣味有兩種趨向,一種是曲高和寡,最后吸引到的只是一個小圈子的人。另一種是迎合大眾,少數會變成名利的加速器。警惕這個情況的發生,要求編輯個人眼界的擴展或提升。
單向與互動
新媒體文學是一種單向傳播,互動機制只能依靠簡單的點贊來表達。ONE里不同文章收獲的點贊數有時相差幾倍甚至十幾倍,這會讓作者之間不自覺地陷入互相比較中。而這個點贊數只能表達受歡迎程度,和作品本身的質量未必匹配。一些作品稍有晦澀,就會被評價為看不懂,當然也就失去了讀者。而讀者即時反饋又是編輯約稿的標準,這就使得一些作品刻意淺顯而直白。如何建立有效的互動機制,是擺在從業者眼前的問題。
APP提供了閱讀的私人化、個性化,但人終歸是交流動物,并且在交流中不斷形成自我判斷!岸拱曜x書”的出現,就是打通了挑選、購買、閱讀、評價的這一鏈條,而大獲成功,讓一些悶頭讀書的人也有了交流的場所,并且通過志趣相投來建立社群關系,從而在一定意義上改變了人們的文化生活。但現在新媒體文學并沒有找到自己的路,除了簡單的點贊和分享,只能依賴微博、微信這種社交工具。
壓縮與拉長
新媒體文學對寫作者的習慣也產生著影響,它要求作者更精煉、迅速地抵達目標。這和網絡文學剛好相反,一個是壓縮,一個是拉長。網絡文學是按字數計算稿費,而新媒體文學里的專欄則是按篇計算稿費,如何在有效的字數內把一個事情表達完整,成為對作者功力的考驗。拉長是稿費制文學生產的弊端,長篇好過中篇好過短篇,一個故事的容量明明沒有那么大偏要拉長,短篇這種最具敘事技巧的形式卻受到了冷落。年輕讀者更是被青春文學大段言不及物的抒情和形容詞疊加,帶壞了胃口。這時,對字數的掌控倒不妨看作一種寫作訓練。但同時,這也促發了一種不好的風氣,就是格言式寫作。
在ONE上,最受歡迎的板塊實際是開篇的一段話,這段話從整篇文章里摘選出來,因為它脫離了上下語境,變得可隨意代入。讀者越來越強調代入感,一邊代入自己來感受情境,一邊靠代入感的真實與否來衡量作品的好壞。ONE選取的格言其實傳遞了一種刻意營造出來的文藝氣息,如12月4日,選取的是李海鵬的一句:“你知道,一個人配不上你的世界的最簡單標志就是一些配不上你的人總想跟你共飲一杯啤酒!边有:“生活總是讓我們遍體鱗傷,但到后來,那些受傷的地方一定會變成我們最強壯的地方!边@兩條都充滿了文藝心靈雞湯的味道,不光具有廣泛的傳播性,而且“你”、“我們”這些代入詞匯,會讓讀者感同身受。這源于網絡簽名檔的誕生,更遠則可追溯到那些貼在小學墻上的名人名言。我們活在這些格言里,好像懂得了很多道理,但是在現實生活里,這些道理并沒有發揮作用,反過來又尋找新的格言自我安慰。
廣告與妥協
我不同意韓寒在談到ONE植入廣告問題表達的:“我覺得人們對收費的東西會有更高的要求,而文藝作品是一個沒有評判標準的東西,當你收費了以后,人們都會覺得你的文章達不到他的要求!边@又變成了一種公社思維,我提供給你免費的吃穿,你就不該對生活質量再有要求。對文學標準的降低,實際是經營者自己的目標的縮小或者轉移。韓寒更關心的是ONE的裝機量,這直接關系到廣告效果。所以ONE不是一個文學APP,而是一個文藝生活APP,文學只是一件制作出來的華麗外衣。ONE所要打造的,是一種文藝青年生活方式,是一個“小文藝”概念,小到可以被一段話、一篇文章、一個問答、一件商品所承載。點開ONE,就會看見各種創意產品,而這并非只是發現,還隱藏著對物質潛在的購買召喚。ONE不光有實體圖書出版,也有4皇冠的官方淘寶店。文藝氣息一旦落到了物質層面,人們就難免不嗅到一股銅臭味道。當然,文藝青年們可能并不在意,因為本來所處的時代,自我標志的確立,都是通過物來完成的。他們的時間推演甚至可以用蘋果手機的更新換代來表達!拔矣胕phone4的時候……”代表過去、“我新買了iphone6……”表示當下、“什么時候iphone7能出啊……”則是對未來的展望。
營造與破壞
傳統的文學生產方式就是文學作品、文學評論、文學獎項,這三者在網絡上并無魅力,不會有人先入為主讀一篇文學評論,作品則因為篇幅和版權的關系,無法全文刊登。并且,大部分這類公號頁面設計單調,花哨一點也就是配上圖片和突出某些段落。而一些做得好的微信賬號,如楚塵文化,已經形成了獨特的推送模式。進入冬季,他們會推送和冬天有關的經典作品,進入射手周期,他們會梳理射手座的文豪。但這些賬號面臨的最大問題是版權,誰給予了他們文章的使用授權?是否支付作者轉載稿費?如果沒有充分考慮這個問題,他們在營造閱讀環境的同時,也在破壞生產環境,畢竟現在轉載一篇文章連錄入的步驟都省略了。而這在傳統媒介里,正是期刊與文摘類雜志的矛盾,在網上,這個矛盾會越來越激化,這個矛盾推到極端,有一天,原創內容的生產會全部停止,大家依靠轉載與抄襲度日,直到資源耗盡。
互滅與共進
人們仿佛樂于宣揚“已死”的概念,例如“文學已死”、“期刊已死”。在缺乏文學生活的今天,我們樂于做一個看客,而對自己知識的貧瘠不自知、不惶恐。新媒體文學的出現并不代表它們要和舊媒體進行一場決斗,一切持有著決斗思維的人必將兩敗俱傷。新舊兩種載體的競爭,不應是互相消滅,而是共同參與文學樣式和傳統的變革,維持文學進步的張力。人們會樂于見到一些傳統媒體的作者出現在新媒體的平臺上,他們也必須丟掉過去那套“期刊腔”和“慢節奏”,而迅速地進入情境,他們要用一個精準的詞語代替一段繁復的描述,他們要知道大眾最關心的問題,并且以獨特的方式切入。他們要在網上把一個可讀性不強的東西,用一個吸引人的方式講述;蛘,他們必須給大家講一個好故事,因為好故事是大部分人閱讀的渴望,為了這個故事,他們也需要擴充自己的知識體系。這使得文章將從學科、題材的概念解放出來,“物理小說”、“敘事體評論”—都有可能是一個強大的巨人。沉重、封閉的文學形式已經和這個時代的節奏相違背,需要有人掃除這種陳詞濫調。
排斥與收編
這世界本不該有純文學的概念,“純”是一個無法界定的范疇,有的只該是“文學”。對文學持有固定標準的人,一直用“純文學”人為制造和另一些作品的對立。例如對商業文學、網絡文學、類型文學,就自覺地不以文學的標準去衡量它們。這既是對它們的放縱,也是對自我堅守的不確信。因為他們不相信懸疑、推理、奇幻這些外衣會和文學結合得天衣無縫,他們只相信救贖、靈魂、道德這些所謂的嚴肅內容。他們還沒嘗試就關上門說不歡迎你們,這使得那些人只能尋找一個新的平臺,而更提倡文字民主的網絡,則成為了新的載體。等到他們規模龐大以后,持有固定標準者又開始有危機感,一面組織研究,頒發獎項,一面收編。說到底,依然是想把“純文學”的概念維護住,將經典的標準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如果不是出于某種不能明說的私利的話。但因為傳播媒介的巨大轉型,閱讀的選擇權再次回歸大眾手中,這個標準的維系越來越艱難,那些持有固定標準者是不是應該考慮放下一些扭扭捏捏、弱不禁風的文學概念,在粗糲的新作品里感受一下新的生氣?而真正有野心的文學從業者,并不是要戰勝陳腐的舊文學,而是要將自己的作品放在歷史長河里對照,那時發表平臺的優勢蕩然無存,它接受的不僅是當下讀者的確認,更是未來讀者的檢驗。
自由與無序
文學民主是一把雙刃劍,它給予發表的自由,也必將帶來競爭的無序。這個無序一是版權的不規范,隨意的轉載。二是如何在浩瀚的作品里脫穎而出,一些辨識度不高卻精心結撰的作品,很可能被淹沒在文字的洪流里。但更可怕的是一種妥協,他們用一種嘩眾取寵似的標題和華而不實的風格使自己脫穎而出,一旦獲得一次成功,緊接著大量相似題目和同樣炫目而無內容的作品就會被炮制出來。人的一次世俗成功很容易讓自己把文學創作的思想技巧,簡化為一種套路,這個套路一旦被破解,此前籠罩于其上的光環也就迅速褪去。說到這里,我們不難發現,在這個新媒體文學的推送時代,或者不管是任何什么時代,對一個有追求的寫作者來說,她/他需要的品質,仍然是跟古老的寫作技藝相同—誠懇地寫出自己的卓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