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強《老糖夫婦去旅行》：“旅行”的意義(趙霞)

　　“旅行”是人類發明的一個奇妙的詞語。尤其是在被高速度和快節奏所日益挾持的現代生活中，這個詞所代表的那一段充滿悠閑的怡然時光，似乎被賦予了某種獨一無二的療救意義，它像是枯燥日子中一次浪漫的出神或自由的出逃，用來重新點燃我們對生活的差不多被磨光了的熱情。

　　由朱自強著文、朱成梁繪圖的圖畫書《老糖夫婦去旅行》講述的正是一個有關旅行的故事。伴隨著紫丁香的芬芳，老糖夫婦“有了一個長假”，像許多終 日忙碌的現代人一樣，他們決定以旅行的方式來“好好度過這個假期”。夫婦倆于是開始了興致勃勃的旅行規劃，目的地是千里之外一座名為日光嶼的旅游勝地。遠 行的遐想，美麗的景致，以及充滿詩意的地名，所有這一切看上去都符合老糖夫婦對這場旅行的期望。然而問題很快來了：山上的景色固然美，到達山頂旅館的徒步 攀行卻太辛苦了。老糖夫婦決定退而求其次，找個山腳的旅館住下。但他們很快發現，去往這家旅館還得“經過一片可怕的森林”，這使他們再次改變主意，選擇了 “留在人煙稠密的地方”。但這里又太吵鬧了，不如“安靜的海濱漁村”。當然，海濱的出行難免遇上風浪，為了安全起見，還是“住在對面的鎮子上”，遠遠地觀 賞日光嶼吧……就這樣，在經歷了一次次的權衡比較之后，老糖夫婦發現旅行總是與各式各樣的辛勞、麻煩和風險相伴隨，去哪兒都不如待在家安全和舒服。最后， 他們“取消了所有行程，選擇留在了家里”。

　　這是一個不無夸張的現代旅行故事，也是一則充滿諷喻的現代生活寓言。老糖夫婦在他們的旅行規劃過程中所經歷的權衡起伏，以及他們就此透露的關于 “旅行”的種種期待，也是許多現代人生存狀況的一種寫照。在這里，旅行被理所當然地視為忙碌生活的一種調劑，單調日子的一種點綴，而既然是調劑和點綴，像 老糖夫婦這樣的計劃旅行者所首先考慮的，就是它是否符合他們對于一種最為舒適方便的生活的期望。于是，透過這對夫婦的視角，我們看到了這樣一種普遍的現代 “旅行”期待模式：它不會“太累”，也不會“太吵”，不用冒險，也不必擔心。攀登山路的疲憊，穿越樹林的恐懼，睡不好覺的擔憂，遭遇風浪的不測，甚至乘坐 汽車的風險，火車出行的辛苦等等，都成了現代人想要在旅行中避開的麻煩。一句話，今天的人們需要的是一種安定、舒適、輕松、規矩的旅行。

　　然而，這么一來，我們恰恰忘卻了旅行最原初、最本質的文化意義。在漫長的文明進程中，旅行已經成為人類的一種原型沖動，它也是人類文化靈感的重 要源泉。在古老的童話里，渴望成長的主人公們紛紛踏上旅行的征程，從狹小的家園走向廣闊的世界和開闊的人生。外面的天地激發起他們想要征服的雄心，陌生的 空間激發起他們想要探索的欲望，未知的生活則激發起他們想要去體驗的熱情。這樣的旅行必然意味著冒險、不安以及接連不斷的麻煩和意外，但也正是從這充滿不 確定的冒險和意外里，我們被常規生活所日益馴化了的生命的激情和創造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施展與釋放。從這個意義上說，旅行拓展著我們的生活，也拓展著我 們的生命。

　　老糖夫婦止于想象的這場旅行，讓我們看到現代人的生活正在與這一古老的旅行傳統和精神背道而馳。他們向往旅行，卻又只能以粗淺、庸俗的方式理解 旅行，以懶怠、消極的心態面對旅行，在這個過程中，他們表現出的所有懼怕和擔憂，反映的正是現代人生活病灶的種種癥候。通過旅行的規劃，老糖夫婦最終失去 了旅行的沖動和勇氣，這大概可以看作在機器化和常規化的現代生活中浸淫太久的人們，已經不太能適應旅行帶來的新奇和冒險。圖畫書畫面上反復出現的電腦屏幕 不作聲地告訴我們，習慣于“坐”在虛擬的電子空間里體驗生活的現代人，正在越來越缺乏“走”出去旅行的力量。在故事結尾的大畫面上，手持遙控器的老糖夫婦 深陷在沙發里呼呼睡去的背影，以及他們面前那塊大大的映著“再見”二字的電視液晶屏幕，真實而生動地刻畫出一種沉悶無聊、缺乏活力的生活狀態。這何嘗不是 寫出了今天我們許多人的生活現狀？

　　旅行的意義還在于，它所代表的上述文化精神遠不局限于狹義的旅行活動。如果看開去的話，生活本身恰是一次特殊的旅行。從落地的第一聲啼哭開始， 我們實際上就站在了自己人生旅程的起點之上。像那些古老的旅行者一樣，我們的這個旅程也充滿了各種未知的不安、變數乃至恐懼和危險。然而，畏懼和退縮從來 不是人生旅行的良策。相反，迎著這些困難走上前去，以生命的韌性和樂觀去馴化它們，克服它們；或者，即使不能消除困難，也能勇敢地承受它們的擊打和沖撞， 繼續努力朝前行走，并由此一天天成長起來。這才是旅行作為一種人類文化現象最可貴的精神所在。

　　然而，旅行精神在現代社會的日益枯竭，可能意味著我們再也拿不出這樣的精神來看待和對待日常生活�？梢韵胍�，那些在旅行的冒險面前輕易退下陣來 的人們，同樣難以勝任生活的冒險。像故事里的老糖夫婦一樣，他們會時刻擔心遭遇生活的諸種辛苦、疲憊、風險、不測。而當我們不再能夠以旅行的激情和闖勁投 入生活時，生活本身也將失去它內在的魅力，進而下降為日復一日枯燥乏味的常規演練�？梢哉f，人類旅行精神的退化，也意味著人的生命力的某種退化。而如何在 今天的日常生活中重思和重拾這一旅行的勇氣和精神，已經成為現代人所面臨的一大生存課題。

　　這是圖畫書《老糖夫婦去旅行》帶給我們的日常生活反思，也是它帶給我們的現代文化反思。這反思不是透過沉重的哲理探討，而是以兒童圖畫書特有的 輕捷、簡樸、幽默的文學和圖像敘事，來傳遞作家對生活的觀察和思索。你可以說作者只是講了一個夸張而好玩的故事，但這不妨礙更年長的讀者從它的夸張和好玩 中讀取更為豐富深刻的意涵。實際上，這樣多重意義的層疊及其多重讀解的可能，正是一大批優秀的兒童圖畫書的藝術長處。我們也可以說，在老糖夫婦的故事所引 發的孩子們單純的笑聲里，已經包含了對這本圖畫書所傳達的生活和文化哲思的認取，后者將在孩子未來的成長時間里，逐漸發酵成為對人生和社會的一種有深度的 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