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壁遺韻(油畫)馬楠 看了汪曾祺二十幾歲的文字,才知道汪曾祺為什么這么好。年青的汪曾祺啊,難怪沈從文要說,要是再給我機會,也許還能夠教出一兩個汪曾祺這樣的學生。才能明白沈從文為什么會說“汪曾祺寫得比我好”這種沒有“原則”的糊涂話來。
黃昏將來臨了,我坐在窗口,眼前是外面的樓群和高大的松樹樹尖,一片墨綠。我讀一段,抬頭望望我的那一大片墨綠,有風不住地扇動門窗,墨綠的樹頂在擺動,發出“沙沙沙”的聲響。塔樓的鐘聲敲響了,在風中震顫著,傳出很遠。
“當當當,當當當!
現在是黃昏六點鐘了。
我繼續讀這篇文字。
《昆明草木》寫于上海,汪曾祺已從昆明來到上海,在這個大都市中,汪曾祺顯然有些不能適應,這里畢竟沒有大西南昆明的寧靜和緩慢,汪曾祺用寫作驅趕寂寞。這篇散文寫于上海,也發表在1946年2月的上!段膮R報》上。1946年,汪曾祺才26歲,他還是一個連工作還沒有找到的落魄青年。
讀這篇汪的早期散文,我在初秋一個舒服的下午,我一個人,安靜極了。有許多地方,我想讀它幾遍,又想把它全部記在心中。把它們都引出來,有這樣的沖動,說明這些文字皆指引著我,震顫著我的心。往往我們在讀一篇文章的時候,能有多少文字撥動我們的心?汪曾祺在年青的時候,就很有文學感覺,而且筆下“靈異”,道別人不常道之語。比如他的《百合的遺像》。我引一段:
下著雨,沒有甚么事情,紗窗外蒙蒙綠影,屋里極其靜謐,坐了半天?纯礋坷锼腰S了,問“怎么不換換水?”孟說:“由他罷!弊郎嫌兴碜拥募t鋼筆,抽出一張紙畫了兩朵花。心里不煩躁,竟畫得還好。松和孟在肩后看我畫,看看畫,又看看花,錯錯落落談著話。
畫畫完了,孟收在一邊,三個人各端了一杯茶談他桌臺上路易士那幾句詩,“保衛比較壞的,為了擊退更壞的,”現代人的邏輯啊,正談著,一朵花謝了,一瓣一瓣地掉下來,大家看著它落。離畫好不到五分鐘。
看看松腕上表,拿起筆來寫了幾個字:
“遺像……某月日下午某時分,一朵百合謝了!
第二天,我仍然追隨著這些文字。我讀累了。讀了半天了,眼睛酸了,我站起來走到窗前,窗外的一溜紫藤長廊。在長廊邊上的兩棵桂花樹上,有三只灰喜鵲,它們拖著長長的、盛裝似的小尾巴,一忽兒樹上,一忽兒草地,飛上飛下,歡騰著,嘎嘎叫著,而在遠處不知什么地方,有斑鳩的“咕——咕咕咕”、“咕——咕咕咕”的叫聲,兩處相呼應。遠聲,往往細聽,總有那么點寂寞的況味。
我讀了一會兒,抬起頭來,桂花樹下的兩只灰喜鵲已不見,空余寂靜。
散文的靈魂和味道,我以為,最主要的是要有獨到的人生體悟和感覺,筆下的語言還要靈動,筆下當然有千萬種方式。汪曾祺的老師沈從文,當然亦有此能力?纯础断嫘猩⒂洝,即可明白!断嫘猩⒂洝,可以反復去讀,這樣的文字讀多了,就學會自己如何去驅使文字。他在《橫石與九溪》里寫的這些話,就不是我們平常人筆下能有的:
船去辰州已只有三十里路,山勢也大不同了,水已較和平,山已成為一堆一堆黛色淺綠色相間的東西。兩岸人家漸多,竹子也較多,且時時刻刻可以聽到河邊有人做船補船。敲打木頭的聲音。山頭無雪,雖無太陽,十分寒冷,天氣卻明明朗朗。我還常常聽到兩岸小孩子的哭聲,同牛叫聲。小船行將上個大灘,已泊近一個木筏,筏上人很多。上了這個灘后,就只差一個長長的急水,于是就到辰州了。
還有一個西班牙作家阿左林,亦是“是這一個不是那一個”的獨一份。多年前汪曾祺就念念不忘地推崇他,可是那時我們還不能讀到他的書。近幾年大陸出版了他的《西班牙小景》(乃徐霞村、戴望舒譯)。才使我有幸讀到這本書,細細去讀,真是越讀越妙,越讀越感嘆,越讀越神奇(翻譯過來還這么好,如同《百年孤獨》一樣的!人類雖生活的地域和所用語言不同,看來有許多精神的東西是一致的)。這個阿左林,真是個“獨一份”的作家!他是那么特別。他那么簡潔,那么真誠。他幾乎不浪費筆墨。一個西班牙人,他不懂得中國畫,可他同樣曉得白描的手法,曉得中國畫式的留白。他的寫作,他只寫他知道的,從不故意去臆想捏造生活。他是那么的好,那么的短小,值得你一個字一個字地去讀。他的確是一個可以培養作家的作家。
我來引用這篇叫做《安命》的短小文字:
多思加諾先生住在一條冷落的街上。他的房間是一間屋頂樓。在那間屋頂樓里有一張桌子,一張床,一個柜子,一個洗臉臺,兩三把椅子和一個小桌子,還有些書。在墻上,你可以看到四五幅古畫。
多思加諾先生戴著眼鏡,生著很長的胡須,他衣衫襤褸,但是總是清潔的。他的粗布的襯衫非常干凈。他是照例每天換襯衫的。
“多思加諾先生,”有時有些頭腦簡單的人問他,“聽說你以前很有錢,是真的嗎?”
多思加諾先生微笑了。
“我想是這樣!”他用一種窘得有些滑稽的神氣回答,“比此地坐汽車招搖過市的人還有錢,還有錢……”
多思加諾先生家原來十分富有,他有漂亮的妻子和一雙兒女,住在馬德里,有車子和房子?墒且驗樯畹淖児,他的妻子和孩子都死了,財產也耗盡,他搬到這個小鎮上來度過自己的余生。作者把多思加諾先生寫得十分淡定。真是一種“曾經滄!钡娜松。他雖貧困,衣衫襤褸,可總是十分清潔,粗布襯衫也每天都換,保持著自己人的尊嚴,這是十分可貴的!暗ā焙汀白饑馈,應該是這一篇一千多字短小說的“精氣神”,或者說“文眼”。
文的最后作者寫道:
一年中,每天的多思加諾都是一樣的,每月都是一般無二地過去的。他收拾他的小房間,出門到博物院和圖書館去,去散步。他老是貧苦而清潔,老是穿著他的潔白無垢的襯衫。有一天,他的屋子看門人會看不到他走下來,接著人們會知道他是病了。幾天之后,一口簡陋而黑色的棺木會從門口抬出來。
“我對于什么也沒有遺憾,我對于什么也不鄙視,”多思加諾這樣說!拔覍еF在伴隨著我的寧靜死去!
寫上這些,只是想和讀者朋友交流閱讀汪曾祺和上一代作家的體會,不知我的感覺對不對?因為每個讀者的興趣和口味也是不同的。從來沒有一個作家可以包打天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