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青年作家趙飛鵬的小說集《子午鎮》,不由想起臺灣詩人余光中的那首著名詩作《鄉愁》:“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后/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编l愁作為一種情緒、一種懷戀,永遠是游子心靈的歸宿地,對鄉愁的歌詠,也永遠是游子獻給故鄉母親的歌。
其實,把故鄉當作抒寫對象,進而挖掘出其中所蘊含的歷史內涵與文化價值,表現作為文學主體的“人”在歷史長河中的升騰浮沉的優秀作品,在當代文學史上并不鮮見,曾經在文壇掀起創作風暴的“尋根文學”就頗富有代表性。在這些作品中,故鄉成了作家結構故事、表達個人思想的舞臺,鄉愁被一種濃郁的憂患意識所包裹,而這一切都是“故鄉-根”創作理念的文學展現。出生于上世紀70年代末的趙飛鵬顯然與所謂的“尋根文學”沒有太多的瓜葛,但以故鄉為背景,把描寫故鄉的歷史變遷和人文特點作為自己小說世界的重要支撐,卻是趙飛鵬創作題材上的一個重要特征。
《子午鎮》里的故事都發生在豫西南一個叫子午鎮的小鎮上。一如作者在《后記》中所言:“我將這本書中所有的故事,都放到了河南南陽白河的岸邊,我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過的。我像造物主一樣,在這里擺上一個村莊,那里挪來一所學校,畫出幾條街道,再撒下些痛苦掙扎的人們,虛構了子午鎮這個地方。我的文學王國就建筑在這里!币粋上世紀70年代末出生、18歲考入大學離開故鄉、畢業后留在北京工作的年輕人,為什么對故鄉會有如此迷戀,甚至不惜冒險將文學的舞臺建在家鄉那個其實他并不十分熟悉的巴掌大的地方,這難道不是一種別樣的鄉愁與精神的還鄉?
或許正是故鄉只是殘存于童年里的記憶中,趙飛鵬在對故鄉的描繪時常常采用碎片化的處理方法,《子午鎮》里的故事只是他年輕記憶中童年時光的那一縷雪泥鴻爪;蛘哒f,趙飛鵬筆下的故鄉永遠不是一個完整的存在。他筆下的歷史、習俗、景物,包括人物形象,都只是記憶深處的一種印象,都只是眾多可能性的一個側面。因而,小說中所講述的故事,無論是現實生活還是歷史往事,都給人似曾相識卻又陌生化的感覺。收入這部書中的《水黽》《虱哥》《瘦手》《流沙》《沸水》《愛妃》等篇什,雖然表現和反映的都是那個坐落于白河岸邊、名叫子午鎮的小鎮上的故事,然則此時的子午鎮只是他抒發鄉愁別戀、描繪故鄉情懷的一塊畫布。
這種似曾相識卻又游離于作者現實生活經驗之外的寫作無疑是作者對記憶深處故鄉的一種文學表達。如果我們審視《子午鎮》中所講述的一系列故事,不難發現都是那個小鎮上真實發生或將要發生的生活片斷,以及作者對社會、人生與愛情的理解。之所以會產生一定程度的閱讀障礙,在于作者所采用的散點透視式的敘事方法,與傳統小說注重故事情節單線發展、白描手法塑造人物有很大不同,進而造成了故事敘述與閱讀間的不同步。但是,從創作的角度講,這種敘事方法卻顯示出作者寫作技術的圓潤,表現出他日后創作和駕馭更大篇幅作品的潛在素質。
為了強化自己與故鄉那割不斷的血緣親情,趙飛鵬在故事敘述中大量運用經過改造了的故鄉方言俚語,并且盡量讓作品中的人物語言也俚俗化。一個堪稱新銳、手法時尚的寫家在運用土得掉渣的故鄉方言俚語時是那樣的自如且樂此不疲,所展現的正是其精神還鄉過程中所產生的鄉愁情懷。那些散發著泥土味的話語從一個個同樣土得掉渣的人物形象口中說出,表達的不僅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物內心暗流的涌動、情感的糾結、生活的困頓、命運的捉弄,以及世道的無常,也是趙飛鵬作為一個游子在面對“故鄉-根”這一命題時的復雜心情。
作為一個從故鄉走出來、又經歷了現代都市文明洗禮的年輕人,趙飛鵬也以現代批判精神,審視故鄉在歷史的變遷過程中所發生的巨變,展現當代中國鄉鎮社會的眾生相。這里的生活環境閉塞、滯后,似乎與現代文明相去甚遠,卻始終蘊藏著騷動與不安;這里的人個個活得掙扎與痛苦,卻始終沒有放棄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期待與向往。這是故鄉現實生活的真實寫照,也傳遞著作者對故鄉在從城鎮文明向現代都市文明轉型過程中失速現象的不安與焦慮。如果我們看了《流沙》中高老頭與失意年輕女子之間所發生的曲折愛意以及他們的最終悲劇,以及生活在那里的青年在面對生活與愛情矛盾時的無奈,我們沒有理由不期待,舊有的生活秩序一定會被打破,這里的人們也一定會有更加明朗、快樂的現代生活。
當年,美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思{為了寫好“像郵票那樣大小的故鄉”,用33年時間虛構了一個位于美國密西西比州北部的“約克納帕塔法縣”;我國著名作家莫言正是受此啟發,創造了一個屬于自己的“高密東北鄉”。我想,從南陽盆地里飄出來的中原鄉土氣息,同樣營造了趙飛鵬的“子午鎮”,構筑了他的“文學王國”。更何況,在人生的33歲時,趙飛鵬已經開始了他文學征程的遠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