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洋40萬言的《探訪曹雪芹》,與《霍元甲》、《趕大營》皆出自晨曲(王洪海)之手,這個事實令人慨嘆。如果說《霍元甲》、《趕大營》屬于以故事性取勝的民間傳奇書寫,《探訪曹雪芹》則是一部具學術含量的經典作家傳記小說,其間的寫作跨度與審美反差顯而易見。晨曲的寫作一直還算是風調雨順,本可以不冒風險,輕車熟路,順調而為,他卻拒絕自我重復,堅持挑戰難度,這種精神在浮躁的文壇并不多見,值得尊重。
晨曲的寫作動力源自對《紅樓夢》的深愛,否則是不會如此甘于寂寞,埋首故紙堆,潛心伏案,數易其稿。此書不是一部傳統意義的作家傳記小說,所謂“探訪”,是“三人齋”(御河曹雪芹研究會)中的年輕女子影之歌的一次歷史“穿越”式訪談,古今互滲,虛實相融,由此展開了曹雪芹大起大落的生平自述。兩百多年以來,“紅學”著作可謂汗牛充棟,“曹學”資料卻寥寥無多,有關曹雪芹的生卒年、身世家世、脂硯齋何人、曹家被抄后的去處、《紅樓夢》的緣起,等等,歷來謎團重重,莫衷一是,博雜深奧,必須有所取舍,有所加工,有所發揮,既尊重歷史真實又要充分利用小說的“虛構權利”,這也決定了《探訪曹雪芹》的寫作必然是一項艱難工程。晨曲需要做足一系列“功課”:諸如甄別與辨析史料的真偽,吸納與整合“紅學”成果,而這些“功課”,不是臨陣磨槍能夠奏效的。其實對于晨曲,最具挑戰性的“功課”還不是這些,歷史中的曹雪芹本是一位詩詞大家,但在《紅樓夢》之外的,也只留下了兩句詩,這一事實回避是不解決問題的。比如,紅學專著中有《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廣泉廢寺〉原韻》一詩,“君詩曾未等閑吟,破剎今游寄興深。碑暗定知含雨色,墻頹可見補云陰。蟬鳴荒徑遙相喚,蛩唱空廚近自尋。寂寞西郊人到罕,有誰拽杖過煙林”,曹雪芹的原詩卻無處可尋,只能迎難而上,用晨曲的話叫做“被逼無奈”,模擬曹雪芹把“原詩”補上,于是書中有了《西郊信步憩廣泉廢寺》一詩:“殘垣斷壁自悲吟,破廟諸佛怨憤深。官位顯達宮爍爍,神牌冷寂寺陰陰。人生坦道錢能買,世路難行我自尋。哀痛殘蹤因底事?凄涼舊恨隱山林!贝祟愑眯牡哪M之作,書中還可見到若干,對于敘寫曹雪芹的一生起到了一定的詮釋、烘托作用。評價這些詩詞是否達到了曹雪芹的詩詞水準,或許并不是那么重要,全書有聲有色地為讀者展現了曹雪芹傳奇一生的完整軌跡,這是最值得稱道的。
早在2003年,晨曲就已手寫出一千多頁的該書初稿,達三十三萬字,因自感平淡而中斷寫作。他不愿意讓這部作品成為任何形式的“曹學”集萃、“紅學”精要。經過七年沉淀,晨曲的認識有了升華,悟出最重要的是“要抓住曹雪芹這位文學巨匠的‘魂’”:“《紅樓夢》的誕生,離開曹雪芹不行,別人無法勝任;曹雪芹不是出生在江寧織造府不行,否則他就享受不到榮華富貴;不是江南文人領袖曹寅之后不行,沒得到積世家學他就無法有后來的‘洪才河瀉’;不被抄家不行,一味地榮華富貴可能會使曹雪芹變成紈绔子弟,而只有從頂尖豪富一下敗落到舉家食粥,那種強烈失落感才能形成塊壘,在曹雪芹心中郁結;不是孤傲性格不行,綿羊性格逆來順受,定當碌碌無為……”抓住了這個“魂”,寫作途程便豁然開朗,史料的匱乏固然是個缺憾,卻也恰恰可以逼使他打開自由想象之門,同時可以增添針砭現代時弊的痛感,抵達一個超越性的書寫境界。
西方文論有“一千個讀者可以有一千個莎士比亞”的說法,喜愛《紅樓夢》的作家也可以結合“曹學”寫出自己想象中的曹雪芹。按照周汝昌的說法,20世紀的“紅學”是以“曹學”為新起點的,“紅學”的每一步發展,幾乎都離不開“曹學”,這既是《紅樓夢》的特殊性決定的,也是“曹學”產生的必然性原因。兩者的關系,就是作品研究與作家研究的關系。也有一些專家不以為然,我曾看到大漫畫家華君武的一幅作品:一位皓首窮經的老人家,拿著放大鏡正在孜孜不倦地辨認曹雪芹的一根頭發,嘲諷之意,躍然紙面,令人噴飯。英美“新批評”主張文學研究的對象只能是文本(作品),文本一經完成即構成了一個自足的世界,此后發生了什么事與作者一概無關,甚至對作者生死的基本資訊皆可忽略不計。錢鐘書曾調侃一位請求采訪《圍城》作者的外國女記者說,如果你吃了個雞蛋,覺得味道不錯,何必一定認識那只下蛋的母雞呢。海明威說得更干脆:“只要是文學,就不用去管誰是作者!辈贿^,經典作品與作家的關系,畢竟不像雞蛋和母雞的關系那么簡單!都t樓夢》這部曠世之作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何以只有曹雪芹才能完成,其觀照視角難以窮盡。中國文論歷來重視文學創作主體,正所謂“知人論世”,“讀其書而知其人”,同時,中國文論也充分肯定文學欣賞主體的創造性作用。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認為《探訪曹雪芹》就是一部創作主體與欣賞主體積極互動的產物。只是作品中的曹雪芹,之癡戀女性,叛逆道統,甚至受訓挨打的一些細節,與《紅樓夢》中賈寶玉的經歷太過相似,且相似得有些直白,多少算是瑕疵。這或許也是出于某種無奈,寫曹雪芹的悲情一生,又怎能繞過《紅樓夢》世界的巨大籠罩呢?但無論如何,作品還是完整地復活和呈現了曹雪芹的精魂,對于晨曲來說,夫復何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