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論新世紀以來的中國詩歌,沈浩波是繞不過的。他為當代詩歌提供了別樣的文本,也是詩歌史上一個地標性的人物。他的名字是一個入口,一連串的詩歌現象、一連串的詩人都會由他而被提及。
有幾個詞幾乎是由沈浩波專屬的,比如大、狠、強健等。然而,當我們習慣于用這幾個詞形容他時,就有可能遮蔽了他寫作中更復雜、更豐饒的因素。所以再次談起沈浩波,讓我們從幾個關鍵詞出發,盡可能全面地梳理他的寫作。
激進的,抑或傳統的
沈浩波是以挑戰和反叛的姿態登上文壇的。他的《誰在拿90年代開涮》一文被認為是“知識分子寫作”和“民間寫作”之間“盤峰論爭”的導火索。由他和朵漁等人發起的“下半身詩歌”運動,追隨者有之,側目者有之,批判者有之,在世紀初轟動一時。
可以說,初登詩壇的沈浩波,是以異質化的先鋒寫作姿態顯示自己的存在的。他甚至喊出“先鋒到死”。不必說那些充滿挑釁的詩,也不必說那些在內容上毫無顧忌、形式上磅礴淋漓的詩,就是《她叫左慧》中那句如同神啟一般流行一時的廢話:“她叫左慧,左慧的左,左慧的慧!痹诋敃r也令人瞠目。
彼時的沈浩波像是一個秩序破壞者。實際上,中國詩歌自1980年代開始,從“朦朧詩”到“第三代”到1990年代的“后口語”“敘事性”,求新求變的腳步不可謂不快。但在沈浩波看來,以“知識分子寫作”為代表的詩歌已經固步自封,呈現了暮氣,詩歌還需要向前,還需要進一步的先鋒探索。
因此,“先鋒”或者“激進”,成了沈浩波詩歌的一個標簽。但細察他的詩歌,卻也不乏“傳統”的因素。比如說,沈浩波喜歡和擅長運用連貫排比的句式。這不僅有古代歌行體和賦的影子,也有馬雅可夫斯基、惠特曼和金斯堡的影子。沈浩波的某些長詩也與郭小川的《致青年公民》有著近似的氣質。其實這也并不奇怪,畢竟他們有相同的師承:馬雅可夫斯基。
沈浩波對當代詩歌過度技術化、炫耀文化的傾向不留情面的批判,也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個復古者。這就好比初唐陳子昂等人用一種樸拙、充實的詩風反對六朝纖巧、空洞的詩風。實際上,在我不那么準確的印象中,沈浩波在2006年和2007年,已經在博客上貼出一系列對曹操等古代詩人的解讀。他自己的詩,也是走明白曉暢一路,幾乎沒有晦澀難懂的。
沈浩波在《當代中國詩歌中的四種虛榮心》一文中提出,要反對“先鋒虛榮心”。將此語與“先鋒到死”對照看,才能真正理解他所說的“先鋒”。
身體的,抑或靈魂的
“下半身寫作”甫興的時候,對它的攻訐不僅來自于詩學上,更來自道德上。這樣的寫作,把私密的、不便啟齒的身體經驗公開出來。沈浩波宣稱,要以“形而下”反對“形而上”。這無疑是驚世駭俗和膽大妄為的。
沈浩波的詩歌中既有對身體、欲望的書寫,但同時,他總是強調靈魂。他說:“寫作本來就是靈魂的事業!(《六論中國先鋒詩歌》)他立場鮮明地反對沉溺于欲望宣泄的“快感寫作”。在他的詩中,不用一一舉例,并不難以發現強大的靈魂支撐。
身體的私人性,也使一些人批評沈浩波的寫作脫離實際的社會生活。但事實上,沈浩波從他寫作的開始,就是一個擁抱時代的詩人。他從來不曾把目光停留在私人經驗的一畝三分地,而是注視著更廣闊的世界,體驗時代加之于身體上的快感和痛感。
在他的第一部詩集中,就有《我們那兒的生死問題》、《棉花廠》這樣描寫農村生存狀態的杰作,也有《致馬雅可夫斯基》這樣的對伊拉克戰爭抒懷的詩。其后,他更是寫出《文樓村紀事》這組書寫中國農村最底層人民荒誕生存的組詩。詩歌與時代的關系為何?詩歌如何在藝術性和時代感之間取得平衡?這些問題近年來一直懸而不決。如《文樓村紀事》這樣的寫作,就是詩歌面對時代的典范之作。這樣的詩,實踐了寫作的道德。
在我看來,沈浩波寫出了并正在寫一個“時代的身體”。時代的身體連接了“我”與時代,連接了肉體與靈魂。這樣的“時代的身體”,可以同惠特曼詩中19世紀的美國人比照,正是典型的21世紀初期中國人的寫照。
一意孤行的,抑或一再回望的
沈浩波一貫以一意孤行的姿態示人。他似乎是認準了一條道,就執拗和決絕地向前!半m千萬人,吾往矣!钡伤膶懽鱽砜,他有著自覺的反省意識,總是清醒地調整著自己的方向。
這些年來,他的詩歌發生了不小的變化。比如說,在寬闊和大氣之外,詩中關注細節更多了。這種細節不僅是生活的細節,也是人性的細節。比如說,詩中抒情的因子增多了,狠勁兒減少了。他寫給妻子和兒子許多詩,都呈現出迷人的抒情。比如說,他詩中的時代更復雜了,更意味深長了。比如說,他的詩中甚至出現了軟弱和無力感。
沈浩波的《蝴蝶》一詩,是一首詰問、盤駁、呼喊、自供、反省交織的詩!拔乙蚜晳T/一次次撕去自己/艱難生長出的/斑斕羽翼/露出丑陋的身體/——蟲子的本相!痹谶@首詩里,沈浩波不再是一個一意孤行的人,而成了一個一再回望的人。經由這首詩,詩人完成了自我的涅槃。
沈浩波是一個有著位置感的詩人。他總在打量、追問著自己的寫作在時空中的位置。他有一首名為《詩人在他的時代》的詩,其中說:“總有一些人會留下來/為文明的棺材釘上最后一顆釘子!彼有一篇散文《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追溯了出生地江蘇,書寫了居住地北京。這正是他對個體在時代中位置的體認。
艾略特曾提出25歲以后詩人如何寫作的問題。他說,只有擁有歷史意識,25歲以后的詩人才能繼續寫作。沈浩波是擁有這種意識的詩人;诖,我們可以對他以后的寫作抱以期待。早年曾諷刺“大師”的沈浩波現在毫不諱言地說,寫詩寫成大師就是他的理想。這是一個磊落的、光榮的理想。如果說他的寫作曾經是先鋒寫作,現在我更愿意把他的寫作形容為朝向經典的寫作。他正走在從先鋒到經典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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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浩波,詩人、出版人。1976年出生于江蘇泰興,1999年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為世紀初詩壇“下半身詩歌運動”的重要發起者。出版有詩集《心藏大惡》、《文樓村紀事》、《蝴蝶》、《命令我沉默》等。曾獲第11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人民文學》詩歌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