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小事雋永篇章(尹壯)

——王長元小說選《鳥王》讀后

　　王長元精短小說選為什么叫《鳥王》？起初我百思不解。反復看了小說選后，我有了這樣的認識，其一，鳥兒在飛禽類動物中是人們再熟悉不過的，它從不獨自而是成群結隊地飛行。它乖小靈巧，它是自由的，因此，它也是快樂的�？墒撬�在天遙地遠中是多么的渺小。作者命名的寓意在于，這部小說選集是由52篇“精短小說”組成的，猶如“鳥兒”�！巴酢边@里有“聚集”的意思�！而B王》即“多篇小說”“集”的意思。其二，鳥在飛行著，它在動態地俯視著人間城郭，在觀察著你、我，他，我們的所作所為都是它視野里的內容�！傍B王”不單單所指一個“鳥”，而是多個“鳥”(小說)，從不同角度來陳說人間尋常生活，必定豐富多彩，透徹艱深。

　　碧海藍天，一只白色的大鳥兒和一只小鳥兒，在云中展翅翱翔……這是王長元精短小說選《鳥王》的封面。以為是一部寫鳥類生態題材的作品，可是打開小說選看下去，卻完全是理解的錯誤。小說選共收錄了52篇精短小說，寫的都是普普通通人日常生活的瑣事，反映都是身處社會底層的普通百姓和小人物。這些小人物身上發生的多是小事情，沒有感天動地的悲壯事情。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隨意而為、堅韌執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姿態和生活方式，浸透著人性美好和生活憧憬。在這些人的吃喝拉撒、油鹽醬茶、欲望尊嚴、喜怒哀樂的平平常常的小事里，卻能品味著真真實實的蘊藉。

　　《鳥王》里反映的題材都是普通百姓的生活，風土人情、市井民俗、野史遺事、寓言象征、歷史往事、童年趣事、官場現象等無不囊括之中，可謂“人間世景圖”。這里沒有看似重大事件，而是在自己的身邊，在社會底層最普通的人們中間的分析和記錄，探訪他們平凡的社會生活和人生狀態。在王長元的筆下，這些人的生活情形和精神情感真實地呈現出來。人被蛇咬本是要死或傷的，可得了絕癥的寶栓由于救了一條小蛇，非但沒有死或傷，反而絕癥好了(《鄉村寓言》、“拉幫套”的漢子與男女夫妻最后夜晚的惜別(《冬別》)、“文革”時，隊長夜晚用錢和布票引誘婦女的場景(《秋夜》)、小人物在官場最后敬酒時的尷尬(《提酒》)、戰場上，男女戀人邂逅，欲要親昵卻沒有條件的無奈(《水桶》)、集體廚房打老鼠引起人與人關系的思考(《鼠劫》)、被關進獄中絕望中見到一只蟑螂的親切(《蟑螂》)、媳婦獨自帶孩子在家，對老山前線丈夫的掛念(《窗外》)等小說，筆墨不多，雖是一個生活橋段，卻從生活的小孔洞看到了大世界，從平凡人們的真實生活，窺探到了人們寬闊的胸懷和精神情感世界。

　　從藝術審美上說，小說寫作說到底就是解決如何“藝術地敘述”(雷蒙德·卡佛語)的問題，也就是如何把雜亂無章的材料經由小說家之手鍛造成一件藝術品。綜觀《鳥王》小說選，感到王長元是深諳藝術品鍛造之道的，“藝術地敘述”在小說選中得到了具體表現�！豆兆託⑴！�，是小說選中的精彩篇章。拐子本來不殘疾。是在多年前，他觀看兩頭公牛為了一頭母牛而爭戰時，意外被牛鋒利的犄角活脫脫地掀起后倒地而致殘。從此，他將傷殘化作仇恨，做起了殺牛的營生。小說從他又要殺牛的情景開始。殺了十幾年的牛，而今日拐子面對眼前即將死去的牛，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原來，這頭牛開始是以驚悚和絕望的眼神看著他，眼里閃著淚水，拐子沒有在意它。之后，�！斑琛�—哞”地哭了起來，大滴眼淚奪眶而出，這把拐子弄得怔在那里；拐子以為它臨死前想吃頓飽飯，于是，挑著鮮嫩的草給它，牛竟一根草都沒吃，眼淚還在大滴大滴地朝下掉著，拐子覺得快些將它處理完算了，省得他和牛都鬧心�？蛇@時，牛一下子凄慘地跪在地上，可把拐子弄懵了。心想，我殺了千八百頭牛了，這可是頭一回呀。拐子怎敢接受牛的跪拜呢，他向攙扶老人一樣去攙扶牛，而牛沒有動彈，可憐巴巴地看著他。拐子此時一下子也流出了淚水，叫�？炱饋�，“若這樣，我要折壽的”，那牛像聽懂了他的話，瑟瑟地站了起來，“仰著頭，伸出粉紅的舌頭，吧唧吧唧舔了一下拐子臉上的淚水。牛越是這樣，拐子越有些受不了，決定速戰速決，讓牛少受點罪，“那痛頂多像瞎虻叮咬一下”，他要殺牛了……殺牛，對于屠夫來說，是平常不過的事情(職業)了，可通過作者細微地、層次分明地描寫，把人的矛盾心靈、感情波瀾，淋漓盡致地揭示出來，把母牛對生的渴望(實質是對肚子里牛犢安危的顧戀)展示在讀者面前，投射出人性的光芒。小說精彩之處在于，前面一直細膩地寫牛的淚水、嚎叫、不吃草、跪求、舔人等動作，都以為是牛對生的渴望和對死的懼怕。而當把牛殺死，破腹出現“一只濕淋淋的牛犢正在那里喘息著”時，讀者恍然大悟，一個“母牛救子”的形象生成了，小說的震撼力輻射出來，作者的功力顯現了。一般來說，小說到此也就該結束了，可作者繼續發力，寫拐子急忙脫下棉襖，把牛犢包好向家里跑去，他跑了幾步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沖著地上血淋淋的牛頭高喊道，‘伙計，放心地走吧！’”從此，拐子放棄了殺牛的營生，一心一意地喂養著小牛。寫牛的感情細膩，情節動人，但作者真正意圖是在寫拐子，通過拐子的形象，寫人靈魂的救贖，張揚人要善待生命的本真。

　　《鳥王》鮮活的底層生活場景描繪、別致的細節、帶有情感色彩的敘述文字，是王長元寫作的一大特色�！赌就啊芬缘谝蝗朔Q“我”，講述在抗美援朝戰場上，與戀人娟子邂逅的故事。小說才一千五百字左右。先寫我在戰場休閑時想念娟子。是以“夢”的形式出現的：娟子向我走來，我急忙上前摟著娟子，越摟越緊，越摟越涼，“再一看，哪里是娟子，竟然是一顆炮彈”。作者把我思念戀人的心境和人在特定的情景中的境遇(戰場、炮彈)展示的酣暢淋漓�！皦簟敝�后，現實來到了，娟子真的出現在我的面前，我與娟子驚喜。作者接下來，用了一段夾敘夾議，寫兩個人的心理。戰場無情，這也許是兩個人最后的一面；“想做一絲一毫的親昵舉動，哪怕是手指頭相互碰一碰，都是不可能的”(因為是在眾人吃午飯的面前)。怎么辦？作者的靈性大發，于是，神來之筆出現了：娟子先是把吃完飯的“碗一點一點按進了水桶里。她這個動作，仿佛給了我一種暗示，我也來到桶前”，“兩只碗輕輕磕碰了一下，發出‘嘎啦’一聲輕響，弄得水紋蕩起一層細密的漣漪。真像是發出信號一樣，四只刷碗的手，一齊撒開了飯碗，緊緊地攥在了一起�！笨吹竭@里，我被作者撲捉如此感人、絕妙地細節所震撼、折服。這是對人性的潛深挖掘，同時又不動聲色，敘述冷靜，入木三分，

　　王長元的《鳥王》小說集有著鮮明東北地域文化意識。王長元是喝著嫩江的水，吃著老玉米，在黑土地上成長起來的小說家。他有著強烈的家鄉“情結”。他把對黑土地的情感全部浸透在他創作的作品里。翻開《鳥王》，一股濃郁的東北風情撲面而來，地域特色的景色融入在字里行間�！抖瑒e》是這樣開始的，“草末子、碎馬糞什么的塞了一馕洞子�；�，從里往外一點點地滋潤，小半夜的時候，剛剛著透，溢出來的光紅亮亮，把當屋地上的尿罐子、酸菜缸、糧食囤子都照得通亮”�？吹竭@兒，我想，作者要是沒有燒過和睡過農村火炕的感覺，是絕對寫不出來這如此充滿生活氣息的場面來。通過對東北人賴以生活的家具(如城市里的床)——炕，冬季燒火取暖的描述，把一戶農家基本生存的具備品描述出來——糧食囤子(飯)、酸菜缸(菜)，還有那個表示時間的——夜晚——尿罐子�！肚镆埂返谋尘笆恰拔母铩睍r期，男人們基本上都派去修水利工程了。夜里，生產隊長來到了他暗戀的女人家的窗外。開始，叫門，女人不開。隊長以能讓他丈夫入黨為誘餌，叫女人開門，女人還是不開。隊長又說出，要樹她為先進典型，可以到處作報告，不用干活兒，還掙工分。女人還是不同意開門。隊長沒轍了，想起抽顆煙。小說接著寫到：

　　“巧的是煙沒摸著，卻摸到了那10元錢和7尺布票(錢和布票是隊里準備購置學大寨錦旗的)，他眼睛霎時一亮，轉身來到秫秸前，抽了根秫秸，嘎巴將頂端咬裂條縫，就把布票夾上了，慢慢來到窗前，伸手拽掉一團棉花套(防冷用棉簾子堵窗戶)，秫秸棍兒便顫顫巍巍伸了過去。

　　屋里，一忽兒亮起一個火柴，悄悄地移向秫秸頂端，在那兒停留了片刻，猛聽得“咔嚓”一響，隊長再抽出秫秸，頂端那節已不見了，只剩下個齊整整的新茬。

　　隊長正在疑惑，那扇門“吱啦”一聲便開了，他猛一頭就撲了進去……”

　　在那個物質極端匱乏的年代，精神力量似乎是可以“當飯吃”，這是“文革”中人們普遍的“狂熱”認識。但對于一個農村普通的婦女，她的認識卻與眾人相悖。隊長那么多“政治”上的誘惑，她都無動于衷。然而，10元錢和7尺布票卻使她順服了。在她心中，生存的欲望一定是第一位的，那些轟轟烈烈的“政治”，對于她是那么的遙遠和陌生。作者通過隊長與窗內女人的對話，特別是用秫秸傳遞錢和布票的行為，徹底否定了“文革”中盛行的“精神決定論”，同時，揭示了普通人生存是第一位的、要過好日子是基本欲望的真諦，為反思和叩問人的復雜生物性和社會性留出了足夠的空間。這種通過拷問靈魂、反省人性的力度，顯示出王長元小說深刻飽滿的思想力度。

　　《鳥王》小說選又一個特點，就是每篇小說都很簡短。長一點的三千字左右，短的也只有一千五百字左右。這在文壇以“長”為榮耀的今天，應該說《鳥王》是個反諷。小說也應該“減負”。小說是以文字為基礎，通過文字把作者對生活的感悟和理解敘述出來�？匆粋�作者寫作的功力，關鍵是看他運用文字的造詣和駕馭文字才能。文章不在長短。實際上，越短小的小說，越要見作者的功底。王長元具備了寫作精短小說的實力。這實力體現在他的小說渾樸自然、雋永單純的文學風格上。王長元擅長運用白描的手法刻畫人物，寥寥幾筆，輕描淡寫，人物形象就活靈活現出來，像寶栓(《鄉村寓言》)、老李(《李大膏藥》)、妻子(《窗外》)等都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古人云：“文貴簡”。把“簡短”看作是文章盡善盡美、至高無上的境界。閱讀《鳥王》，感覺不像讀小說，而是好像閱讀真實的生活，看似情節平淡無奇，人物心理卻潛涌著情感波瀾；用筆簡約，環境描寫烘托情節氣氛；徐徐道來，有滋有味，品味無窮，使我們有一種享受的感覺，十分過癮、愜意。作品具有深厚的民間情懷和堅定的人文立場，既富有歷史的厚重與沉穩，又具有現代的明快和犀利。

　　《鳥王》中的小說雖短，但構思新穎，文字優美，見微知著，折射出了作者深厚的文學功力、淵博的學識素養以及深邃的思想，使人在驚嘆感佩之余，又受益匪淺。此書真是值得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