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三重奏》是俗世的凝視后的一種盤詰,在荒誕的世間看人性溝溝岔岔、長長短短。
小說敘述里的思考方便了讀者的理解,但無意中弱化了故事自我打開的彈性。同時,作者敘述的意圖較為明顯,設計的痕跡覆蓋了生活之跡,倒難見渾然的圖景的美色了。
重奏
和一般的作家不同,寧肯在瞭望人間的煙火時,喜歡哲學式的歸納,以歷史的、玄思的方式完成自己的表達。長篇新作《三個三重奏》的設計有重奏,也 有和弦,彼此在分而又合的旋律里分散滑行。然而更吸引我的是作者文本中的“獨奏”,那些“注釋”,那些感嘆于生活的筆墨,我以為其中有作者的寄托。寧肯常 在離開敘述主題的閑筆里道出自己的本意,無疑,寧肯這部新作是一部剖析我們生存隱含的苦思之書,而作者不滿足于展示,還增加了冷思。作者覺得線性邏輯無法 呈現存在的全部,只有在多維的時空里,人物方立體起來。于是在主體的線條外,作者加色、加味,又有本真的獨白。你既可以感受到作者的自信,也能體味到失敗 的苦澀。在挫折里建立的自信,倒是這部長篇小說的特有之味。
小說的議論方式,引起人們不同的看法。批評者有之,肯定者亦多。這大概和作者的學術情結大有關系。自《天·藏》開始,寧肯形而上的沖動一直未 熄,且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在當代小說家中,以追問的方式拷問存在,易被書齋式的話語糾纏,白話小說百年,類似的嘗試不多。作者自然也染上學究式的語 句,給讀者諸多的思考的誘惑。小說是可以用理性的方式介入情節的,納博科夫、卡爾維諾就有過這樣的嘗試。這也是合奏里的變調,我們在這里聽到了弦外之音。 議論的使用更帶有作者對小說形式變化的渴念,但其間也有形式無法表達的表達。敘述里的思考方便了讀者的理解,但無意中弱化了故事自我打開的彈性。作者喜歡 的方式,讀者未必欣賞,寧肯的固執也犧牲了向讀者的討好。說他是有突圍意識的我行我素者并不為過。寧肯不甘于舊有的敘述邏輯,總是向著未歷的時空挺進。
一切從80年代開始
毫無疑問的是,這種先鋒式的筆意,漸漸增加了小說的厚度。這厚度來自一種歷史的貫穿性。小說絕不滿足對當下存在的照相。他一直暗示著上世紀80 年代的經驗。當下中國何以如此,都與80年代息息相關。如果不是那個邏輯起點的錯位,后來的一切可能是另一種樣子;蛘哒f,我們只有了解了80年代,才能 夠看清后來知識人的分分合合。小說在敘述自我的80年代生活的時候,啟蒙意識下的朗然之思被后來的暗影纏繞著。作者的精神與80年代有著密切的聯系,沒有 對80年代的理解,就無法認識《三個三重奏》。這構成了歷史的邏輯。我們在這個延伸的邏輯里,看到了時代悲喜劇的發展軌跡。
寧肯一再寫80年代的海邊旅行,以及愛情的經歷,看出一個激情的時代的軌跡。后來的人生如此驚心動魄,先前人們是無法料及的。那樣一個有理想、 有抱負的青年群落,是很少顧及自我私欲的探索者。想起后來人生的變異,一切都難以理喻。80年代以來的歷史錯位,導致了社會生態的變化。先前的邏輯已經難 以描述這樣的過程,這是作者思考的因由之一。恰是選擇的不可思議性,讓我們窺見了文化里的宿命之影。在面對這段歷史的時候,作者知道,現行的概念無效,那 些被無數次重復的詞語無法進入存在的核心。于是,佛教、周易、域外哲學,便走進文本的深處。而他對于存在的悖謬性的理解,也以詩的方式出現了。
詞語之外的真意
在寧肯看來,無論哪一種理論,都對過去有闡釋的通道,惟獨不能面對未來。周易不是預測的,而是“逆襲”。未來的存在我們永遠不知道。作者說周易 “是一部飛速向后的書;除了讓你明白過去,永遠不可能讓你明白未來”。存在的過程使不可能成為可能,但我們事先無法預料。公共性的存在是由無數各不相關的 私人性支撐的,而私人性是不可控的。小說的敘述者注意到了魯迅與湯因比的差異,他們都在單一色里看到了五色,而寧肯的思想也因之一直與復雜性糾葛在一起。
圖書館與看守所都是終點的象征。圖書是一種智力的完成,死刑乃是生命的終結。但對于寧肯而言,這兩個存在卻是自己思考的開始。恰是在這個層面 上,他以為占有的存在不是美的,遠遠地看,卻有意思。杜遠方在公司里毫無羞恥心,但在清純未染的學生那里,卻有了罪惡之感。居延澤征服了李離,不僅沒有收 獲快慰,卻有了對李離情人杜遠方的恐懼。而敏芬的特點是,在罪惡那里感受到真的愛,道德與生命存在竟沒有關系。真實里的虛幻,與虛幻里的真實,構成了詞語 之外存在的真意。
在小說里,作者借著杜遠方的口說,沒有寫到書本里的存在才是真的存在。書本里的那些東西不過是日常和合乎邏輯的所在!度齻三重奏》在本質上是 繞過邏輯化存在的文本。杜遠方與敏芬的結識出人意料,居延澤和李離的愛乃姐弟式的怪異連接。而藍莉莉對敏芬的同性之愛也有反日常性的奇異。這些夸大化的描 述,因了場景與心靈感受的真切,顯得頗多意味,讀起來并無生硬之感。你會覺得它潛伏在我們的周圍,竟被我們的作者悄悄捕捉到了。整篇小說寫了白日里的黑 暗,平淡背后的沖突,大家都在這個暗影里。日光下沒有新事,而夜色里進行的卻是歷史的主調。
對于小說家而言,生活是鮮活的,但它居于詞語的幽閉之中。寫作的功能之一是打破這種幽閉,使存在敞開,?思{、博爾赫斯無不如此。賈平凹以說狐 談鬼點出本質;閻連科有他的神實主義,幻中帶真;莫言則寫田野鬼魂的狂歡、《聊齋志異》的凄艷之美,有滋有味。白話文處理生活,如果沒有日常詞語之外的力 量,可能存在問題,這是許多作家意識到的。寧肯則有自己的哲學,他在《天·藏》里以思辨的方式進行拷問。那是遠離世俗之所的面對。而《三個三重奏》是俗世 的凝視后的一種盤詰,在荒誕的世間看人性的溝溝岔岔、長長短短。遠離塵世的冷思,自陶淵明后已經很多,我們可以列出無數的名字。但在俗世里勾勒哲思,難而 又難,那需要另類筆法為之。寧肯的寫作,要做的思考恰在這里。
冒險的精神突圍
在這個層面來說,他是在沒有光澤的所在尋覓真相的人,以生命的燃燒,照著未見的路。這使我想起80年代的先鋒寫作,他的選擇,可以說是30年前 的文化思潮的延伸。80年代先鋒式的寫作,在詞語間試煉著存在的要義,許多文本給我們諸多的刺激。但以哲學的方式達成自己的思想的,卻為數不多。寧肯在別 人未曾完成的路途開始啟程。他知道,既有的敘述可能存在短板,而重新組合故事與詞語,可能看到更為豐富的存在。小說不是重復以往,而是對陌生的追問。在沒 有航標的船上,什么都可能發生。
但這種選擇的冒險時時伴隨著作者。有時也帶有脫離生活的生硬的痕跡。我個人覺得,那些哲思如果在敘述里不經意地帶出,可能更為動人,《紅樓夢》 的偉大就在這里。但《三個三重奏》的敘述意圖化較為明顯,設計的痕跡覆蓋了生活之跡,倒難見渾然的圖景的美色了。這是嘗試的代價,也由于這代價,我們才知 道探索的艱難,也由此可以看見獨行者的悲壯。而這種悲壯,多年以來一直與其為伍為伴的。
的確,長篇小說的價值,常常在于對不可能的存在的一種呼之欲出的、如詩如畫的處理。無中生有是多么有趣!寧肯在最實在里進行虛化的演示,從俗世 里提煉生命哲學的隱含,自然有別人沒有的歷險。這是思的勝利,也是想象的勝利。他自己就快意于這樣的勞作。比如他使用注釋的方式來推演故事,這也招來了反 對的意見?墒仟殑摰乃谝参磭L沒有。納博科夫在《微弱的火》中使用過這樣的方法,寧肯也在此用力甚深。
我在他的義無反顧的選擇里,感受到精神突圍的渴望。這也是他從今天的話語結構里掙脫自我的努力選擇。詩與哲學使我們從污濁里走向圣界,長篇小說其實早已擁有了這樣的功能。寧肯不倦地奔走在這條苦路上,他其實也品嘗了其間的甜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