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主題學研究的角度來看,世界上的文學作品紛繁復雜,它們的情節框架卻都是由一個或幾個最基本的母題構成的。有一些母題,由于其頻繁的出現率和其中所隱含的基本主題的普遍性、深刻性,而成為世界文學中的經典母題!斑鄉”就是其中之一。這是一個從西方的《奧德修紀》和中國的《詩經》《楚辭》開始,就被東西方文學成熟運用的母題,由于“還鄉”的事件和精神需求仍在世界上廣泛存在,“還鄉”母題中恒久、持續的文化積淀仍然存在并繼續演變,所以它至今仍在世界文學中被廣泛運用,并繼續被研究。
海飛的長篇小說《回家》就是這一經典母題的又一次演繹!痘丶摇返墓适卤话才旁1941年,講述的是國民黨軍三十五團和新四軍金紹支隊在虎撲嶺聯合夾擊日本的岡村聯隊之后,由連長黃燦燦帶領的三十五團的18名傷兵和新四軍隊長陳嶺北帶領的金紹支隊殘部,在四明鎮的戚家祠堂修整,修整后,他們又接受了拖住日軍掃蕩部隊一個中隊的任務,再次傷亡慘重,最后,幸存的人都跟隨陳嶺北去南通參加了新四軍。雖然,小說的結尾是誰都沒有回家,但在小說故事展開的始末,被反復敘述和強調的主題卻是“回家”。
在回家還是繼續參加戰斗的內心沖突中,小說的基本主題得到了凸顯,那就是侵略戰爭的反人性。反對戰爭和對和平寧靜生活的要求,是人的本性。所以在小說中,無論是當兵的還是當官的,無論是國民黨軍還是新四軍,無論是侵略者還是被侵略者,無論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心里都想著回家。
但是,在面對像戰爭這種不可抗拒之力時,人性的正常需求往往難以得到滿足,回家于是成了回不了家。然而,在這回家和回不了家的矛盾、爭斗和選擇中,人性的脆弱和堅強、個體的渺小和偉大都得到充分的展現;丶疫^和平寧靜的日子,是人性的正常要求,照顧家人,挑起家庭的擔子,也是一種值得肯定的責任承擔,但是“韃虜未滅,何以為家”?所以,不但這些一直嚷嚷著要回家的戰士們沒有回家,甚至連土匪、一部分百姓和18個唱戲的姑娘,也都加入了戰爭。
“還鄉”母題雖不新穎,但《回家》的不同之處在于,小說在敘述的過程中,不厭其煩地強調的是對回家的情感欲求及其合理性的認可。也就是說,即便他們最終都主動選擇了跟隨陳嶺北,選擇了“大義”,但并不否定他們內心最基本的人性和倫理需求的合理性。甚至是,正因為是在戰爭的背景下,個體的這種需求的強度和合理性才能得到更加充分的表現。這是和那種在國家、民族“大義”面前,個體的人性和倫理需求可以被忽視的革命歷史敘事很不相同的歷史觀和價值觀。這種對人的日常生活情感和倫理需求的書寫,在“70后”作家中是具有代表性的。
看過海飛小說的人,都知道海飛編故事的能力,但是,海飛小說中對我更有觸動的,還是敘事中時不時冒出來的一些極富人性色彩的細節。李敬澤說:“人們驚嘆于海飛講故事的能力,但推動著那些千回百轉的故事的,是海飛對人性的特殊興趣,對于人面對不可抗拒的大力而做出不可能之事,海飛具有一種幽暗的、復雜精確的想象力!边@里說的“對人性的特殊興趣”和“幽暗的、復雜精確的想象力”,最充分的體現在小說的一些細節上。就是一個又一個看似平常的細節,構成了海飛小說的動人之處。
有研究者指出,從“還鄉”母題所隱含的基本主題來看,中國文學還鄉的基本主題本質上是倫理本位的,與之相較,西方文學的還鄉母題的基本主題明顯的具有神性本位的傾向。簡單地說,就是中國文學中的還鄉,多傾向于希望回家過日子,西方文學中的還鄉,更多地是把故鄉作為一種精神上的寄托。但是,到了“五四”以后,隨著西方文化的輸入,中國作家在遭遇了更多的精神困境之后,“還鄉”母題中的精神性內涵變得更加豐富、深刻。比如魯迅的《故鄉》和沈從文的“湘西”中所寄托的精神性內涵。中國文學中的“還鄉”母題所隱含的基本主題因而得到了很大的豐富和深入。于是,在現代“還鄉”母題小說的故鄉想象中,“故鄉”是生命出發之“鄉”,也是與都市相對的鄉村之“鄉”,與異域文化相對之本土文化之“鄉”,與道德淪喪、人性衰退、精神荒蕪相對之道德人倫醇美、人性自然、精神健康之“鄉”。
而海飛《回家》的基本主題,顯然是屬于世俗性的倫理本位的還鄉,而非精神性的還鄉。這與海飛習慣性地關注日常生活中的人性、倫理的創作定勢有關,也與他把小說和電視劇創作融合在一起的嘗試有關。電視劇的創作期待,要求海飛更加注重小說的情節性、主題的明晰性,以及細節的人性和倫理色彩,以符合中國讀者、觀眾的審美期待。而且,對小說的情節構架和對人性的特殊興趣本來就是海飛所擅長和一貫堅持的。但是,在長時間的劇本創作過程中,海飛并沒有放棄純文學立場,從他的《向延安》和《回家》及見諸刊物的中篇小說中可見一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