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秋天,我為了創作長篇小說《君子夢》去曲阜采訪。瞻仰過大成殿里的孔子、“四配”、“十二哲”的塑像,再到東西兩廡瞻仰156位先賢先儒的“木主”,走到最南端,我轉回身站著,腦子里迸出了“基因”二字。
每一種生物都有一套DNA,載于其中的基因信息,決定了這種生物的獨特之處。人類的DNA有30億堿基對,其中的細微差別,決定了民族的差異與個體的差異。我想,人類的各個民族,還各有一套文化基因,它是一個民族的文化積累和文明印記。文化基因,決定著一個民族的信念、習慣與價值觀,甚至決定著一個民族的興衰存亡。
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綿長而復雜。如果說,生物的DNA是雙螺旋結構,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則是由多條文化線索擰成的長繩。其中儒、釋、道是三條骨干線索,它們緊絞密纏,甚為粗壯。
孔廟里的先儒“木主”已有上百年沒有補充。但我知道,中華民族文化基因的這條重要線索并沒有斷掉,只是變得細弱了一點。不只是儒家文化沒斷,作為傳統文化另外兩個重要組成部分的道家文化與佛家文化也沒有!盀橥ダ^絕學”,這項事業代不乏人。書店里,網絡上,傳統文化讀物比比皆是;孔廟,佛寺,道觀,前去拜謁者絡繹不絕;國學班,讀經會,私塾,近年來在許多地方都有舉辦。更重要的是,那些傳統文化理念早已化成“先天基因”,在國人的潛意識里發揮著作用。有些人在處理種種問題時,不由自主地要遵循圣賢主張;遇到傳統節日,有些人不知道其來歷,不知道其內涵,照舊過得熱火朝天!鞍傩杖沼枚恢,這是恰如其分的一種概括。
對這些文化基因鏈條,上百年來中國作家一直在創作中予以表現,讓作品成為文化基因的文學映像。從“新文化運動”到“尋根文學”,再到1990年代以后不再被研究者們歸納進文學思潮卻不可勝數的作品,作家們付出了大量的勞動。幾代作家,路數不同,有的是客觀反映,零度介入;有的是愛憎分明,坦陳觀點。不論怎樣,大家都在思索著共同的問題: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優在何處,劣在何處?是斬斷,還是接續?如果要接續,需要拋卻什么,摻和什么……
對這些作家,我抱有深深的敬意,因為這是一種可貴的文化擔當。
上百年來的歐風美雨,讓中華文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國人的焦慮、懷疑、彷徨、糾結在所難免,那些要打倒什么店的主張也自有其背景和因緣。至今,還有一些人效仿哪吒,以父精母血為恥,夢想脫胎換骨,蹬上一雙帶英文徽記的風火輪笑傲天下。然而,一個民族,如果對自己的文化不自信、不尊敬,持曖昧甚至反對態度,如何能夠立于世界文化之林,被別的民族尊敬?2011年初,在國家博物館北門外樹立起的孔子像,只過了一百天就被悄悄移至他處,我對這件事情深感遺憾。兩千多年來,孔子身上的確被人涂上了重重異彩,本色有變,但他這樣一位全世界公認的文化名人,竟然連一尊塑像都不能在國博門前立住,這是民族的恥辱,文化的恥辱。
所以,探究文化淵源,表現文化基因,以“揚棄”的態度對待之,讓國人重拾文化自信,乃中國作家的一項重要使命。我們是炎黃子孫,骨子里都葆有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都希望我們的文化基因能夠提純復壯,以應對新世紀的際遇和挑戰,同時也讓我們的人生更具意義。
這項工作應該是建設性的。要通過對傳統文化的表現與反映,思考文化出路,致力于文化重建。我們的眼光不能只盯在傳統上,還應關注當下,關注世界。要充分考慮到,傳統文化如何與現代社會接軌,文化基因如何在全球化的今天被激活、被賡續,重建后的中華文化,應該以什么樣的內涵與品質與世界各家文明對話、共存。
文化基因的文學映像,在形式上也要有所創新,既體現中國風格,又考慮到國際表達;既符合中國人的審美精神,也能被別的民族接受。這樣的文學作品,才能成為東方文明的上等載體,讓中國故事含弘光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