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在體裁上被明確標示為長篇小說的作品,卻又是一部難以歸類的作品。在此之前,我讀過席星荃的不少散文,一個感覺,這是一位已經被他的作品證明了的卻又被評論家忽略了的散文家,他的散文,有自我,也有大我,我深信也有著經過時間淘洗之后的長久價值,無疑,這個人和許多典型的中國文人一樣,在他的深層意識結構里,懷有深厚的“文以濟世”或文以載道的情結。
這部小說有一股特有的屬于散文的味道,還有一股屬于漢江平原、襄陽的風土、風俗味,構成了他的“風馬!笔綌⑹。說構成其實是不準確的,這部作品像我的新鄉土長篇小說《河床》一樣,有著反結構、非小說的敘事方式。鄉土的本質就是松散的、一盤散沙的、難以結構的,而席星荃的這部《風馬!繁任易叩酶h,在敘事上,他完全打破了文體的界限,誠如他在“本書緣起”中的自我交待:“凡編者以為有意味之人之事,悉數收入,既廣且雜,并無中心或主旨。且名為小說,卻不依規矩,舉凡文史資料、舊報新聞、鄉土隨筆、傳說歌謠,五花八門,形形色色,但求有味,來者不拘”,這讓他在敘事上獲得空前的自由。
又無論你如何“掙脫窠臼,率性揮灑”,文學終歸是文學,小說畢竟是小說,文學沒有絕對標準,但有相對標準,沒有物理公式一樣的定律,但有約定俗成的規范。那么,這本采用了很多非小說元素乃至非文學因素的小說又能稱之為小說嗎?若你能鉆進作者的文字里,而不是站在文本之外,你會發現,這是一部貌似不經意其實很用心的小說,在“我”與葫蘆湖鄉人的一次次對話中,也和傳統小說一樣有故事層層推進,更有各種小說角色在演繹自己的人生命運,而長篇小說的一個最大使命,就是對命運的敘寫,人的命運,鄉土的命運,國家與民族在時代與社會中演進的命運,正是這部長篇小說所承載的使命,那些日常的鄉村生活和非常的鄉村傳奇,通過細節和片段的推波助瀾,被講述得風起云涌、波詭云譎。
葫蘆湖鄉的每一個角色,如國民黨專員李文斗、退隱歸鄉的孫中山特使陶德瑤、土匪“九大杠”的老大、老四、老六,槐樹畈第三代土匪“辛氏三虎”、民兵連長房狗卵、大隊支書黃志利、貧農黃大褂子、自縊身亡的高產典型余小筢子等,每個人物既活在真實中,又活在瘋狂與虛幻當中,瘋狂的是他們所處的社會,時代,每一個角色的命運,都涉及到重大的歷史和社會問題;而虛幻的則是生命,是所謂浮生。浮生若夢,雖說虛幻,卻讓讀者感受到尖銳而真實的生命之痛。盡管作品采用了第一人稱,但“我”(《葫蘆湖鄉志》主編董世勛)僅僅只是“本書材料收集者、故事見證人”,作者設置這樣一個在場而不參與的角色,從而有意避開了敘事的情感溫度和精神參與,也讓人物命運中那種尖銳的痛感有了一種裹挾,變得更加隱忍,這也是我閱讀這部作品的一個比較深刻的感覺:隱忍的痛感。
我在閱讀這部作品的過程中,是不忍讀,又抑制不住地想讀。從小說的敘事動力和對讀者的吸引力看,這部小說雖說打碎了傳統小說的故事結構,但它充滿了各種抓人眼球甚至攝人魂魄的細節,那些前塵往事不斷地被穿插進來,一些看似平常的東西一到作者的筆下就來神了,如槐樹畈的華奶奶只是一個很不起眼的人物,她的特長是扎針和拔火罐,一旦她從大襟上取下大抵針,她立馬就成了你生命的主宰。在槐樹畈懂民間醫術的還有會打眼猴子的岑泡子和善針灸的辛德富,“這些民間醫師都是普通的莊稼人,葫蘆湖鄉的百姓就是靠了這些人對付小病小災,將日子一代代地過下去!睆倪@些治病救人的醫者到那些個殺人越貨的土匪以及別的奪命者,這看似對風俗志或民間藝術的樸素敘述,卻揭示了生死之間的某種真諦,在貌似無序的鄉土中,這種奇異的鄉村生態、叢林法則、生死更替,其實是有序可循的。我甚至覺得,一個古老的鄉土中國,一個古老的民族,正是在這種無序而又有序的狀態下得以繁衍生息,生生不絕。作者寫了太多的死,卻有著對生的發現,他在生死之間把很多我們這個民族、這個泱泱古國中許多難以理喻、難以名狀的東西都揭示出來了。
這部作品我讀得很慢,進入得很慢,它甚至會讓你不知不覺進入麻木或沉睡的狀態,又總有某個突如其來的細節或片段喚醒你的麻木或沉睡。讀到最后,我忽有所悟,一部長篇小說寫成這樣,并非作者“一廂情愿”的有意而為之,當你面對葫蘆湖鄉這一存在,換了一個人也只能這樣寫,才能保持那種原汁原味的狀態,才能寫出葫蘆湖鄉人最真實的生活狀態和精神狀態。而葫蘆湖鄉,對于鄉土中國,只是一個可以任意置換的縮影。作者在卷首引《書·費誓》的一句話來點題:“馬牛其風,臣妾逋逃,勿敢越逐!笨追f達疏:“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碑斈闵钭x此書之后,才豁然發現,那些互不相干的一切其實都有因果關聯,甚至是生命關聯!
葫蘆湖鄉”總讓我下意識地想到蕭紅的《生死場》《呼蘭河傳》,茅盾先生嘗言:“《呼蘭河傳》不像是一部嚴格意義的小說,而在于它這不像之外,還有別的東西,比寫小說更為誘人的東西,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边@話大抵也可以用在這部《風馬!飞!讹L馬!冯m比《呼蘭河傳》少了許多凄婉,卻以更荒誕的方式揭示了鄉土中國的荒謬存在。從文本的意義上看,這部作品給我們提供了一種無法歸類的文本,一種另類的小說家言,也可謂是中國故事的另一種講述。中國故事,說到底,從來就是鄉土故事。同那些可以講述和復述的小說文本不同的是,這個作品是一個“只讀文本”;蛟S,在你的心靈里最寂靜的時候,不止可讀,還可以諦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