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生》 賈平凹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回溯賈平凹的寫作,我想,姑且可以將他的寫作軌跡劃分成三個階段。以《廢都》為界,之前,可以稱之為“前《廢都》時期”的寫作;《廢都》到《秦腔》,可以稱之“后《廢都》時期”;而自《秦腔》《古爐》到《帶燈》和《老生》,完全可以視為賈平凹創作新的“爆發期”。這幾個階段之間的變化和騰挪,不僅構成賈平凹自身寫作的發展史,也構成了當代小說創作的“風向標”和轉捩點。
在一個時代,或者不同時期,一位重要作家的創作,常常與這個時代的審美方式、想象方式之間存在密切的關系,它也一定呼應著一個時代的生活、精神和心理狀態。這部《老生》是他的第十五部長篇小說,我們能夠在這部作品里,明顯感受到其間沉淀著近百年社會生活時代變遷所發生的重大變化。從《帶燈》開始,到這部《老生》,我覺得賈平凹的寫作,或者說敘述,已經達到了非常自由、縱橫捭闔的文本境界,我覺得這是他創作的一個最為重要的時期。我非常喜歡扎實、樸素而富于變化、靈動的《帶燈》的敘述,但更喜歡這部平易而厚重的《老生》。賈平凹這一次好像是真正地松了一口氣,很是釋然,很是灑脫,無論是表現歷史還是切近當代現實,他敘述和結構文本的心態,更加從容,更加純熟、老道,更加樸素,更加曠達和空靈,也更加忠厚。他將苦澀、憂憤和沉重淡化、彌散在機敏、幽默和寓言里。在這個充分自足的文本里,他創造了一個新的語境,一種歷盡滄桑的“老生”的敘事情境,以沉郁而悠遠的語氣和從容、寬厚的氣度,來寫一種世間的蒼生。蒼生,以及“問蒼生”,這是一個何其曠遠的視界,其中,需要怎樣的胸懷、情懷才能包容藏污納垢的世間之萬物?看得出,賈平凹就是要用心來講一個有關生命、命運和死亡的故事?梢哉f,賈平凹的創作,真的躍出了既往“野狐禪”式的綿密而空靈的敘事,呈現性情內斂之后創作主體性的高度自覺,他開始與歷史和現實中的靈魂對話。
我認為,這部作品之所以是一部非常本色的小說,是因為它是一部表現尋找天地之心,還原生命本色,解析人間世情的“原生態”的文本。
在這部小說的寫作中,賈平凹很率性也非常鄭重地表示:“我有使命不敢怠,站高山兮深谷行。風起云涌百年過,原來如此等老生”。那么,在這里,我們想知道賈平凹的“使命”究竟是什么呢?他在這部小說中賦予了自己怎樣的情懷和擔當呢?我感到這一次,他把自己的姿態放得更低,“站高山兮深谷行”,可以說他的敘事心態是平淡無羈的,有縱覽歷史的氣魄和胸懷,但卻以一種十分謙卑和虔誠的立場、姿態,在歷史的荒涼處,細致、深入地揣摩時代、社會和個體生命的絞合與玄機。老黑、雷布、李得勝、馬生、王財東、白土、玉鐲、老皮、墓生、劉學仁、戲生、老余,這些沉寂、墜落在歷史深處的小人物,在賈平凹的文字里,幻化成歲月的見證和化石。作家穿行在這些生靈亡魂游走的峽谷和縫隙之中,曾有的生死歌哭,曾經的轟轟烈烈,在那種強大的歷史的陀螺的旋轉中無聲無息地消逝。這顯然是作家面對歷史塵埃的一次大的吞吐,賈平凹以小說敘事的方式對近百年中國歷史和人性、人文生態做了一次“白描”,盡可能地無限地接近一種沒有任何意識形態規約的真實。這樣的敘述很像是文學版的《萬歷十五年》!盀樘斓亓⑿,為生民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四句話在賈平凹的敘述里有了切實的意義。蕓蕓眾生,天地萬物,世間的世道和仁義之心在哪里?牟宗三有一句詩:“上蒼有眼痛民生,留取丹心爭剝復”,歷史和現實都不應該被遮蔽,一個好作家就是要不兌水地、聽憑良心召喚地去記錄生活,保存記憶,虔誠地在歷史這個深不可測的“黑洞”里闡釋其中的玄機,而不是淺薄地見證苦難,控訴暴力,在歷史和民族的傷口上撒鹽。作家內心柔軟的質地在這里盡顯無遺。
顯然,賈平凹本無意通過文本來“解構”所謂中國的現代史,他的寫作初衷,更像是在做一次試問蒼生的“尋根”之旅。只不過這次文學行旅,賈平凹比往日更少包袱和輜重,在中國歷史的百年長廊中,只是選取幾個小小的村落和并不龐大的人群,在悠遠的、看似力所能及地閑聊中,人間的有血有肉、紛紛擾擾、酣暢淋漓的萬象,在他對生命的窮形盡相的敘述中,毫發畢現,真真切切地浮現出來。
賈平凹耐心、細致地講述這些人、這些故事的時候,始終相信一個古人的法則:仰觀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這是對一個民族近百年的歷史,包括政治、文化、民間和精神史的輕松呈現,它凸顯出“經驗”在小說文本敘事中冷峻、幽默、調侃、悲壯及其悲喜劇因素充滿智慧的雜糅,為當代文學提供了新的文本敘事經驗。作家沒有賦予歷史和世相任何超越性的、插科打諢、自以為是的評點和引申,而是一個非常曠達的、人本主義的視角,具有人類意識的大眼光。這副眼光投向了漫長的苦難歷史,聚焦在苦難現實對整個民族的沉重壓力。于是,我們在《老生》中,看到了人物的內心,觸摸到這個世界最重要的一部分,它猶如這個民族上空的一團揮之不去的滯霧。無數個小人物的遭遇和靈魂,每一個重要的細節,都布滿了沖動和強烈的抗拒,敘述中糾結著復雜的歷史感,暴力對峙粗蠻,激進撞擊衰朽,溫弱擠壓著黑暗。當歷史和生活的必然性表現得異常復雜時,一切要么分崩離析,要么筋疲力盡,要么重現生機。而一個時代的不幸,恰恰可能成為一個大歷史的真正動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