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坤初登文壇之時,正值先鋒文學退潮、歷史講述崩盤的關口。對于很多人以及文學來說,那是一個很困難的時刻。然而就這一點來說,徐坤又是幸運的——她的文學醞釀與成績,既得益于此前階段的各種文學、文化和社會風潮的洗禮,又是對一個即將悄然降臨的文學時代的微妙回應。在這個意義上說,徐坤的寫作具有相當明顯的文學史的癥候性,進而,徐坤是一個承前啟后的寫作者。迄今二十多年的時間里,徐坤一直都是這個時代非常重要的作家。
這種重要性,在很多時候都被忽視了,或者說被某種可以理解的討論方法遮蔽了。就徐坤承接了先鋒文學的退潮、并在自己的寫作中顯現出某種程度的先鋒文學的解構性而言,人們通常都樂于將徐坤視為“后先鋒”的代表之一。同時。由于徐坤的文學調性與語言風格充滿了機智、反諷與暢快、徹底,人們又往往以“女王朔”來定義她。這方面,王蒙于1995年對徐坤的描述最為著名:“雖為女流,堪稱大‘侃’;雖然年輕,實為老辣;雖為學人,直把學問玩弄于股掌之上;雖為新秀,寫起來滿不論(讀音同‘吝’),掄起來云山霧罩天昏地暗,如入無人之境”。王蒙先生的這段話,社會影響巨大,幾成經典之論。事實上,徐坤也確實具有上述風格,她的《先鋒》《鳥糞》《熱狗》《白話》等作品,迅速贏得了人們的喜愛與接受,令人記憶深刻。
但是,細究起來,僅僅以風格等因素討論徐坤的寫作,將其視為王朔的接班人,或者過度著眼于某種解構性而定義她為“后先鋒”,都有顧此失彼之虞。徐坤是一個難以歸類的作家,盡管她似乎從每一個潮流里獲益,但她從來不屬于那些潮流。她忠實于自己的觀察、感受與認知,在每一次“掄起來云山霧罩天昏地暗,如入無人之境”時,她都小心翼翼地處理著那些表面相似實則別有機杼的經驗,進而形成了自己鮮明的文學個性。譬如,王朔與徐坤的小說,都涉及和處理過知識分子題材,都在寫作中保持了批判、反諷以及程度不同的消極評價,然而,在王朔那里,知識分子基本不具備社會層面的分析功能,也沒有人物的性格感,王朔所能做的,就是站在知識分子這個群體外邊,宣泄著一種猛烈而直率的道德方面臉譜化的描寫,較多停留在表面。而徐坤,不僅在《先鋒》《熱狗》等作品中呈現了“五四”以來知識分子啟蒙現代性的高蹈與文藝化,更是在她的著名小說《白話》中,對新的社會歷史條件下啟蒙知識分子的功能,給予了深切的“理解的同情”。徐坤的知識分子題材小說,重在知識分子內部做文章,對這個階層的道德情感、心理狀態以及現實的生存狀況,都做出了恰當而精確的描摹。應該說,在徐坤之前,中國當代文學對于知識分子的書寫從未達到相應的高度,這是徐坤對當代文學一個了不起的貢獻。王朔顯然沒心情也沒能力這樣處理知識分子題材,當然,王朔志亦不在此。時至今日,坊間這類書似乎多了起來,以大學教授為題材的小說已經呈現出暢銷書的傾向,但此類寫作更多流于丑化謾罵,基本上無嚴肅性可言。到目前為止,也只有閻真的《滄浪之水》與格非的《春盡江南》等幾部作品保持著知識分子題材小說應有的高度。
徐坤是一個時代感極端鮮明且對生活嚴肅負責的寫作者。每一個歷史拐點,她都試圖從中窺見社會與人性變遷的諸種奧秘。從《廚房》到《狗日的足球》,從《春天的二十二個夜晚》到《愛你兩周半》,從各類隨筆到各種寬泛題材的小說,我們都能看到,徐坤正在努力拓寬自己觀察生活的領域。從早期知識分子題材小說,到后來更加復雜的感覺維度,徐坤帶著從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形成的文學想象一路走過來,她的寫作呈現出一種艱難的開放性和未完成性。她的這種“自討苦吃”的文學之旅,表明她有了更加寬廣和更加沉實的文學思考。長篇小說《八月狂想曲》就是這種不懈努力的豐碩成果。
也許,很少有人注意到徐坤的知識素養與她的文學寫作的內在關聯。作為當下中國文壇惟一一個受過正規完整學術訓練的女性博士作家,她的文學生涯恰如她的一部引用率甚高的學術專著題目所示:《雙調夜行船》。徐坤在女性與知識分子之間,在學術研究與文學創作之間,在文人的優雅與生活的真實之間,乘著文字之舟愉快而自由地穿行著。
一個詩性、率真、有學問而無學究味道,充滿靈氣又接地氣的寫作者徐坤,值得我們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