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心中的那抹紅(張春燕)

　　那個晚上，華燈初上，頂著哭花的臉，我走在街上，不管是不是有人在看、在議論，我始終無法釋懷那種深入骨髓的疼，心里像壓著石塊，沉沉地無法喘息。我索性站立在商場的櫥窗前，背對著熙攘的人流和車流，心里想著那個幾近呆滯瘦若絲骨的老人，讓淚水盡情地流。眼淚真的能包含一切情感嗎？一個下午，我坐在這個抱起來綿軟似一團云朵的老人身邊，盡量忘記自己踏尋而來的目的，沒有從包中取出筆、本子和相機。如果此刻我還記錄，還拿著相機對著她滄桑的臉和渾濁的眼淚拍照，我都不能原諒自己的麻木和冷血。那一刻，我所有的想法就是能為這個在小小蝸居里的老人做點什么？事后證明，我的想法多么單純幼稚：這個癱軟在床、名叫何元秀的老人讓我明白，什么是血火磨礪的刀鋒戰士，什么樣的人心中有青山溪水和熾愛。她讓我看見一生從未見過的最深痛的苦難、最厚重的包容、最堅韌的守望、最安詳的沉靜、最簡潔的幸福。

　　此前的好些日子，在這個黃河穿城而過的城市里，有目標卻又找不到目的地的我，突然感覺到這座城市不老也不年輕，雖然生活多年卻還是有這么多陌生的大街小巷和市井景象。我的心在尋找的過程中不斷地被洗滌被鍛造。那是采訪一位住在臨夏山村的西路軍老戰士，因為尋找了好長時間終于有了消息，我在激動中匆匆成行，沒有任何準備，鉆進那個幾乎沒有什么家具的矮屋時，我突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應該給老人帶些必需的生活用品。老人的手很黑很瘦很粗糙，她顫顫悠悠地從一個木頭架子上取出一個漆皮剝落、看不出顏色、爬滿蒼蠅的搪瓷碗，結結實實抓了一把東西塞給我說，“吃吧，姑娘。這是今早才煮的新鮮黃豆�！边@就是她招待客人的最好食物。走時，我將口袋里的一點錢塞給她，她卻慌張又有些羞澀地說，“這怎么能行？我也做不了飯給你吃，不行不行！”我說這就是買一點面和油的錢，老人才眼淚汪汪地拿上了。那一天，我含著眼淚吃了那一把黃豆，心中充滿愧疚與歉意。此后采訪，我都提前做好充足準備。每次，老人都是由衷地感動，說謝謝組織還記得我這個老戰士�？梢愿杏X到，老戰士的身份和稱謂在她們心中沉甸甸的分量，組織在她們心中依然那么神圣崇高。我知道自己代表不了組織，但那一刻我們彼此的心中都有一份滿足和榮耀。我更加清楚，這種所謂的幫助，其實是給自己心靈的一種慰藉。

　　《向東找太陽》一書從開始采訪到出版，用了5年時間。那時我還在雜志社工作，只能利用休假和所有可以利用的時間，搭乘各種交通工具，甚至拖拉機，先后到甘肅、青海、寧夏、陜西、北京等地采訪了西路軍健在老戰士及部分后代和研究人員。老戰士們大多生活在農村，好不容易打探到有些人的住處，剛趕去，老人卻在我到達之前離世了；有些老人在我采訪不久后撒手人寰。兩年多來的每一次采訪對我都是一次心靈震動和滌蕩，在我無法觸目的戰火硝煙中，悲壯和慘烈的命運交響曲，渴望歸隊和失望被拒的靈魂獨語，歷經苦難和執著追求的生命之旅，讓我的身心都經受了一種難言的拷問。其后的寫作又用了一年多時間，在寫了六七萬字的時候，我的包和電腦在采訪途中一同被小偷盜走。我的灰心和失望可想而知。每每此刻我眼前晃動和腦海中閃現的都是他們的面容，以及他們常說的那句話：“活著就是勝利”。是的，我不能放下，也舍不得放下。

　　寫作此書，不是創作而是寫作——因為沒有創造和虛構，只是努力記敘這一支曾經被俘被辱、流落民間的隊伍中，這些女兵個體的人生與命運。其實，我是在為自己的靈魂寫作，為自己找尋理想中火熱與鮮紅的印記。這些紅軍女戰士失去了很多作為女人最重要的東西，比如幸福的婚姻，比如生育能力，比如正常女人的生活狀態等，但她們在屈辱、苦難、絕望中堅守、追尋，自始至終沒有丟失對黨的堅定信念、摯誠熱愛和無限忠誠。雖然她們身處黑暗，但她們以人性最堅硬的韌度、厚度和寬度，向往光明、追求光明、感恩光明，因為她們的夢想從未泯滅，她們身上凝聚著一個民族最堅韌的品質。她們的這種堅守不僅激勵我的寫作，也改變著我對人生的態度。作為一名軍旅作家，特別是同為女性軍人，也曾隨部隊參加過赴滇輪戰的我，試著讀懂她們的內心世界，走進她們的精神殿堂。傳頌她們，是我們這個時代和社會的需要；用愛國主義情懷去影響和爭取更多的讀者，讓主旋律在現今這個社會成為大眾旋律，是作家應該承擔的責任。有幸的是，我成為這場薪火相傳不絕如縷的一個傳遞者和受益者。曾記得這樣一段影響我的文字：如果我們總是以我們是少數幾個有著延續文明史的國家而驕傲，那我們就不能“選擇”和“裁剪”歷史，更不能割斷歷史。否則，我們就永遠不會有真正的“國史”，因而也不可能有真正現代化的“愛國主義”，中國需要的是一個基于公民身份的愛國主義(換言之就是一個公民對國家和人民的忠誠熱愛)。英雄的意義就是會使一個堅韌的民族重燃斗志并迸發出強大的力量。

　　尋找她們，燦爛我生命的航程。

　　講述她們，遼闊我看世間的胸襟。

　　她們，是我的祖母我的母親我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