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的小說并非直面歷史戰爭和當下軍隊現實的“強攻”型小說,在看似日常的場景之中,閃耀著光怪陸離的奇光異彩。透過對李亞小說“英雄情結”的討論,不但可以描繪出李亞小說精神品質的大致輪廓,還能夠感受到李亞對“純文學”領域的堅守。他以敘事節奏的強大彈力和生命體驗的純粹美感來書寫歷史、繪制當下。最難能可貴的是李亞對“宏大敘事”的追求,他的執著和堅持必將帶其文學作品走向新的高峰,為軍旅文學的新發展提供強勁動力。
李亞曾說:“看到巴布琴科的《山地步兵旅》時,我想起了我們軍旅文學的式樣,想起我們的軍旅小說與生俱來的老實巴交的表情!彼麑娐眯≌f的理解是他愿意呈現自己眼中的戰爭形狀和軍旅生活的顏色,“就像一個人從容地、堅定不移地指著一個地方說:意義就在這兒!”但意義是什么,由讀者自己去判斷和認知。由此可見,他的創作追求有兩點,一是還原真實、一是承載意義,那么在實際的寫作過程中,李亞是用什么方式來實現這些的呢?
首先,他善于選取感動自己的故事素材進行“第一人稱敘事”,而感動他的總是主人公身上的英雄氣概。
中篇小說《將軍》里有一位來自安徽蒙城的青年軍旅作家段鳳歧,和李亞身份類似。故事的展開其實都是由“他”給老將軍寫傳記開始,隨著了解到將軍的真性情和將軍的輝煌事跡,“他”看到將軍的驕傲和脆弱,深深地為這樣一個了不起的戰斗英雄所感動。遲暮的將軍只有通過亦真亦幻的夢境才能進入自己記憶里那個艱苦卓絕卻意氣風發的年少時光,盡管“蟬聲刺耳,烈日炎炎”,但仍舊無法掩飾英雄末路的悲涼。然而小說寫到將軍“總是隱隱約約地覺得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將要來臨”——那就是死亡,此時故事由悲涼提升至悲劇高度,忽然煥發了生機,讀者或許在期待現實生活中的將軍能夠像個“英雄一般死去”,好徹底在他輝煌的戎馬一生里永遠寫下傳奇的一筆。這處提升顯示了李亞超強的小說思想把控能力,由真實講述進入了意義追尋通道,而通道的盡頭浮現的是李亞對英雄的崇拜之情和憐惜之心。
短篇小說《寧靜的!吠ㄆ际怯脴O度平靜的語調來講述護航編隊高工老趙的遠洋生活。這位趙高工是一位奇人,“自從起航,他就整天整夜不睡覺”。他還有著一雙似乎能透視黑夜的神奇雙眼,大家睡覺的時候,他在甲板上暴走,戴著耳塞邊聽邊哼唱別人都聽不懂是哪國語言的歌曲。全篇沒有一絲跌宕起伏,只能感覺到文字和著海水的音律緩緩流淌,沁入人心,使讀者對這位獻身國防的老專家產生了發自內心的敬重。作者借由自己的筆寫出了新時代下“長征式”的艱苦卓絕以及跋涉在遙無邊際、充滿未知恐懼遠洋戰場的勇氣毅力,彰顯了和平年代里軍人甘于愛國奉獻的英雄情懷。
短篇小說《海上升明月》是作者借由船上一位研究近現代海戰的專家方教授之口,講述了一段“方小爺”被海盜擄走又神奇般逃生,到勇斗海盜贏得“德意志勛章”的傳奇故事。方教授講的這個故事恰恰在李亞的興趣點上,于是他津津有味地將起承轉合講得跌宕起伏,最后還像長篇評書“且聽下回分解”那樣,留下了“至于我們方爺到底去了哪兒,他是否還能見到賴翠珊,至于我是怎么知道這些故事的,甚至我為什么喜歡研究海戰,等等,這一切,等以后有機會再說吧”的懸念。作者并沒有把“方小爺”的傳奇講成獨立的故事,而是從現實中護航期間“暴走”時的聊天講起,又以“各自回去睡覺”收尾,看似隨性,與要講的故事無關,實則是借由真實場景之門打開通往歷史的時空隧道!昂I仙髟隆,正是大海傳奇開啟的時刻,涌動著的是神秘詭譎的氣氛,“護航”這一軍旅生活的特殊之處便借由這一方式,呈現在了讀者的眼前。聽故事的局中人——軍艦上的船員們,也化作了傳奇歷史的見證人,為故事中的“孤膽英雄”扼腕叫好。
其次,他借用西方小說敘事技巧來提煉純粹、托舉崇高,提升作品精神內核。
李亞在《海上升明月》創作談中講到自己的護航題材小說創作“曾經遇到瓶頸,于是開始重讀自己喜歡的一些經典篇章,在閱讀佩雷克的《人生拼圖版》時,我終于得到一個清晰的提示:只有這種方法才能盡可能地表達我想在這篇小說中所要表達的豐富信息”。除了這些,在寫《流芳記》之前,他也正沉迷于讀西方小說。而李亞想寫《將軍》,耗費兩年時間都不滿意,直到看到了馬爾克斯的《迷宮中的將軍》,重新閱讀后才終于寫完了《將軍》。為什么李亞要通過讀國外小說來突破瓶頸?因為在他積累了很多感動自己的故事素材準備動筆的時候,困擾他的問題是如何讓不同的故事組合起來承載一種思想。
李亞的《亞丁灣的午后時光》采取了喬治·佩雷克長篇小說《人生拼圖版》這種“拼圖版”方式,給人以非常獨特的藝術感覺。里面有7篇小說,《海浪》寫的是氣象工程師龍工,《蝴蝶》寫的是海軍特種兵李朗,《遐想》寫的是航空長上尉軍官,《寧靜的!穼懙氖遣凰X的趙高工,《海上升明月》寫的是海戰專家方教授,《一個女軍醫的海上獨白》寫的是隨艦女軍醫,《軍艦漂泊的午后時光》則寫了軍艦完成任務停泊休息時的人員狀態。每一篇都是一個獨立的精神世界,擁有獨立的故事章節,但卻又不孤立,大家互相穿梭在彼此的故事里。軍艦似乎變成了擺置在航海展覽館里的縮微模型,細細觀望,每個窗格里都發生著或平靜或激烈、或日;蚱娈、或嚴肅或搞笑的場景,但盡收眼底之后,卻發現這艘漂泊于大海上的白色軍艦載著舷窗上的點點燈火,在藍色的映襯下如此清冷卻又如此潔白,如此孤獨卻又如此溫暖。李亞想展現的“護航精神”就這樣被藝術地包裹在其間,近觀是瑣碎的生活,遠觀卻是宏偉的旅程,體會到的是純粹的精神質感,感受到的是軍人們追尋崇高的理想抱負。
馬爾克斯的《迷宮中的將軍》之所以使李亞走出了寫作《將軍》的困局,就是在形象、故事、精神風貌都有了的前提下,李亞找到了構建故事空間的形式,找到了在歷史真實的范圍內創作自己的故事的自由!睹詫m中的將軍》里玻利瓦爾在疾病困擾、心灰意冷和種種超出了他控制的不利條件下,重訪了河岸邊的城市,重走了見證他輝煌戰績、理想抱負、人生起伏的道路,一直向遠方的大西洋奔赴,他要與“困境”開戰。于是這一路上我們看到了雄風不再的將軍受到了侮辱,卻也看到了年輕時的將軍敢愛敢恨;看到了夢想最終飄散于現實之中的無奈,卻也看到了當初夢想啟程時的意氣風發;看到了足以消磨掉人精神意志的平淡和無聊,也看到了亂世出英雄的豪情壯志。而李亞筆下的“將軍”則是在夢境中完成了對其一生豐功偉績的回顧。顯然,李亞向馬爾克斯學到的是如何整理故事素材并將其有機組合,將不同歷史時期的事件借由夢境連接起現實與歷史記憶,打造豐富的時間層次,從而使整部小說極富空間感。當雄風不在、孤寡一人的年邁“將軍”和“粟!遍_始夢中對話,小說如時光機一樣引讀者墜入到風云涌動的戰爭年代。年輕的“將軍”那時還是營長,和粟裕、陳老總一起在淮海戰役的炮火里沖鋒陷陣、出生入死,和老伴方巧玲還在進行著偶像劇般的邂逅,F實就這樣和歷史融為了一體,現實中的那個內心里滿懷英雄情結的人物,在藝術作品里成為了真正的英雄,作者也因此完成了對小說主人公的精神塑造。
第三,他致力于在宏大敘事中打造英雄雕像。
軍旅文學在一定意義上講,是最能承載道德、價值、幸福、奉獻、犧牲等重要主題的藝術形式,具有承載“宏大敘事”的天然使命。一些影響文學史甚至整個人類歷史的鴻篇巨制如《戰爭與和平》《靜靜的頓河》《這里的黎明靜悄悄》《斯巴達克斯》等幾乎都是宏大敘事命題下的戰爭題材小說,里面塑造的英雄形象成為小說生產國乃至整個世界的精神雕像。因此軍旅作家應當把眼光多投向“宏大敘事”范疇里對生命意義的追尋,肩負起為人類進行思想照亮的使命,盡最大能力去實現一定的藝術理想和文學高度。而李亞就具有這樣的能力,他的長篇小說《流芳記》就是這樣一部有情懷、有信仰、有精神承擔的優秀小說。執卷長舒,如豐碑一般的人物形象逐一立于眼前,如同瞻仰人民英雄紀念碑上的浮雕,即使對白消失不見,但每個人的動作、表情以及在他們身旁涌動的風云奇景,都在向我們講述著他們身后感天動地的英雄故事。
從選材上看,《流芳記》選取了一個家族命運故事,這個家族還和中華民族的抗日戰爭史相連,這本身就使故事具備了史詩品格。小說將人物命運投入蒼茫歷史洪流中,使小說呈現了史詩般雄偉莊嚴的精神。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在其中花費的心血和精心的設計。里面涉及博大精深的中醫藥理,準確詳盡的戰斗地理,民國各色各樣人物的服飾搭配,符合人物居住身份的室內陳列,真實復雜、細節詳實的戰斗場面。借由這些,比較全面地反映了那個歷史時期的社會面貌,使讀者能深刻認識當時的歷史背景和思想潮流,是一部瑰麗絢爛的民國畫卷、一部可歌可泣的民族史詩。而作品中的苦難與拯救主題,深化了作品的人性價值。戰爭中尤其是本民族被他民族侵略的戰爭中,人們不僅承受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苦,還要承受著精神上的無所依靠、受欺凌屈辱的苦。為了民族的存亡,有識之士開始了茫茫的征途,以求拯救。城防司令“神勇雙槍將”袁辯吾目中無人、脾氣火爆,卻在對日軍的譙城保衛戰中盡忠職守,有勇有謀,在之后又頂著國共關系壓力,放走二哥,有情有義。父親“神醫”蘇歸海一心撰寫中醫藥學書,本來不關心民族存亡,連譙城被日軍占領都無所謂到不及時撤離,卻終于因為救治了被日軍強暴的妓女后,發誓要將鬼子趕出譙城,不惜冒險進敵營獲取情報!奥敾圻^人”、“風度翩翩”的大哥,表面不動聲色地從事著教學,但實際上一直為新四軍彭雪楓部搜集情報,并在譙城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搬來救兵,解救百姓于危難之中。頑劣不堪的“小畜生”二哥蘇甲寶四處惹事風流,卻在民族存亡之際和袁司令并肩戰斗,與其結下深厚友誼。傳奇人物姑父陳竹竿因“性好魚色”口碑不好,在譙城被占領期間卻勇敢應戰日本人陰謀棋局,最終被砍去十指仍不卑不亢……這些人物雖然性格迥異,追求不同,有各種毛病和缺點,但最終他們的選擇都是同自身對生命意義的理解結合在一起的。雖然每個人的抉擇過程都曲折復雜,但他們在生活和精神上都經歷了蛻變,具備了英雄品格。同時作品里承載的文明價值與人道關懷的探討,令作品具有了世界視野!读鞣加洝防锏拿恳粋人物都有著“智性”的光芒,以我母親“富麗堂皇”、“奢華浪漫”的生日會迎賓客開始,各色人物逐一登場。讀者可以看到這個大戶人家的大宅子絕對算是“往來無白丁”了,主人蘇歸海還曾留學德國學習醫術,一個富有中國傳統風味還混合了西洋進步思想的大家族,以其特有的儒雅、文明、去蕪存菁、以禮相待之精神氣質。我們看不到因為受了壓迫而奮起反抗、投靠革命的農民,取而代之的是接受了進步思想,主動產生了革命意識,主動為民族存亡選擇人生走向的大哥;我們看不到坐以待斃、目光呆滯、存有封建殘留劣根性的麻木百姓,取而代之的是棋藝精絕、膽識過人的姑父陳竹竿,面對日軍狡詐的棋局沉著應對,雖最后慘遭暗算,但卻為民族爭得了顏面;我們看不到因各種各樣原因淪為漢奸的人的親屬被唾棄被仇恨,本民族間相輕相殘,取而代之的是袁司令宣布不追究已經被槍斃了的漢奸家屬的責任,還額外進行補貼和撫恤;我們看不到抗日戰爭結束后,因解放戰爭開始而分道揚鑣的患難兄弟袁司令、大哥、二哥以敵我相見,取而代之的是全憑感情于亂世中互相搭救。當歷史的塵埃歸于平靜,時代的大幕緩緩落下,我們仍能在當下找到這樣的人物形象,因為在他們身上,我們看到了文明的價值,這價值中包含著的仁義發出了溫暖的光芒;包含著的人道關愛,體現了人與人之間的深厚友誼;包含著的互相尊重、共謀共計,體現了人民的智慧和勇敢。李亞的《流芳記》以“宏大敘事”塑造了活躍在皖北亳州故鄉土地上一群有著“捻子軍”俠義精神的皖北抗日英雄,不僅完成了李亞對故鄉這一心靈家園的精心建造,也完成了其對軍旅小說的崇高性追求,負載起了作品對文明價值的精神承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