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的瞻對,位于今四川省甘孜州新龍縣一帶。這個只有縣級大小的土司部落,生產力低下,人口稀少,貪婪的土司覬覦“鄰居”的富饒,時不時地來侵地掠財。從雍正八年到光緒二十九年,清朝政府曾七次出兵,卻每次遭遇頑固抵抗。民國年間,此地的歸屬權又引來了川藏之間的爭奪,雙方談談打打,打打談談,直至1950年,中國人民解放軍未經戰斗而解放了瞻對。
阿來之作《瞻對: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講述的就是瞻對這個神秘地方的傳奇故事。
書后封有這樣一段文字:“瞻對地處康巴,康巴人以強悍聞名,瞻對人尤甚。當地人也以此自豪:瞻對就是一塊鐵疙瘩!”
真的僅僅是因為瞻對人的強悍而讓清朝廷束手無策?我在書中并沒有看到如項羽那樣“力拔山兮氣蓋世”的神力者,瞻對人也并非個個訓練有素,很多人不過做過夾壩(即強盜)、有些身手而已,這樣的強悍不至于可以以一當十、甚至以一當百。我倒是覺得,他們在地理上更占優勢:瞻對深峽密林、地勢險要,且與京城相距遙遠,就是與四川省,與雅州府,傳一條消息都要半月以上,真可謂天高皇帝遠。
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清兵的無能。即便是在文治武功方面頗為人稱道的乾隆盛世,地方大員們也常常采取虛報、瞞報的手段,聯合作假。瞻對之戰,更像是一場費了不少真金白銀、卻從頭至尾在假唱的演出。阿來在書中寫道:“真正的問題還是體制醞釀腐敗,不但造成財富以非正常方式向少數人集聚,腐敗更重要的惡果,是這一體制上下的懈怠因循,漸漸造成吏不能治而兵不能戰!
吏不能治,兵便不能戰,歷來如此。
剛開始阿來寫得頗為幽默,有點俏皮,有點調侃。光看他解讀大臣上奏、乾隆答復一段,便讓我忍俊不禁——即便強勢如乾隆者,也有“有錢卻不能任性”的無奈時候,不得不軟硬兼施,甚至有時還得哄著大臣們干活。但讀下去,文字便沉重起來了。因為你眼看著歷史不斷在按老套路重復,教訓屢屢不被吸取。嘉慶年間,清朝對瞻對的用兵簡直就是乾隆時期的翻版!凹螒c皇帝是清朝第三次向瞻對出兵,但他還不知道該怎么辦,你說他怎么那么傻,都不看看父親的處理檔案?”作者也是忍不住嘟囔起來。即便是戰勝,這勝利也殊為可疑——總是草草收兵,帶著敷衍的意味,時局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舅)。沒有所謂的教化的普及,也沒有生產方式的變革與提升,百姓依然迫于生計,用做夾壩來讓自己活下去,土司的貪婪有增無減。
就這樣,歷史陷入了一種可悲的循環。更可悲的是置身其間的人并未覺察出這種可悲,反而培植出一種異化的英雄崇拜。貢布郎加,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殘暴之人,竟然被當作英雄崇拜,其事跡不斷被書寫,甚至有學人將其指為藏族農民起義的領袖。而在阿來看來,真正的英雄應是撒拉雍珠。1889年,撒拉雍珠領導了一次反抗土司的農奴起義,他集眾宣誓:“我欲為民除害,勿殺好人,勿擄財物,封其府庫,以待漢官。有違者吃吾刀!”諷刺的是,這次清廷倒變得很有“武功”了,很快予以鎮壓。阿來感慨:“對于那些真正反抗朝廷的戰斗,每一次都代價巨大,虎頭蛇尾,不得善果。倒是這會鎮壓一心要歸順朝廷的瞻對起事百姓,如此迅速就得了完勝。這是瞻對百姓的悲哀,在一直聲稱要‘用德以服遠人’的清廷,則是一個荒誕無比的巨大諷刺!边z憾的是,關于撒拉雍珠的事跡幾近被歷史的塵埃湮沒,少有人關注。
本書獲得2013年度人民文學獎“非虛構作品”獎,授獎詞寫道:阿來“通過長期的社會調查和細致艱辛的案頭工作,以一個土司部落兩百年的地方史作為典型樣本,再現了川屬藏民的精神傳奇和坎坷命運。作者站在人類文明的高度去反思和重審歷史,并在敘述中融入了文學的意蘊和情懷!
翻閱史料,搜集傳說,探訪實地,阿來從文學走入現實,為讀者講述了一個豐富多彩的康巴傳奇。但,講故事顯然不是他的目的,他更著意于探求傳奇的背后,是什么成就了傳奇:
清廷出動數萬人、耗時一年半載都不能收復瞻對,在1950年,中國人民解放軍為何可以兵不血刃地解放瞻對?瞻對,究竟是一塊怎樣的鐵疙瘩?又是怎樣被“熔化”的?
答案都在書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