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濤的文章,有大境界、大情懷、大堅持,卻好從小處命筆。若是一不留神,從小處看了,容易走眼,也容易不得要領。
他講信變、史官、樹和碑、道與德、敬與恥、代價與成本,以史實作參照,說“春秋”的含義,卻下潛著深度,有現實的關懷。故能“意翻空而出奇”,引經據典,卻不死于言下,全因“讀史講致用,溫故為知新”!皻v史原本已經死去了,只有讀活了才可能出新價值!钡芊褡x活歷史,除學養外,還考校著讀者的識力。穆濤欣賞班固的“春秋”筆法,贊他寫劉邦出生的文字“真是從心所欲又不逾矩”,足為后世史家楷模,看重的,便是“孔子作春秋,亂臣賊子懼”的著史傳統。他強調歷史的醒世意義,不大贊同對待歷史的實用態度,把目光越過建立史館制度的有唐一代,借先秦兩漢的史籍說“常道”,找“天地人的大道理”。若無兼容并蓄的氣度,取精用弘的識力,還存著一份“經世致用”的心思,大約是不會如此著眼和落筆的。
稍和文學沾邊的學人讀《漢書》,用心多在《藝文志》。穆濤談《漢書》的告誡,卻從《食貨志》說起,他談漢文帝減免農業稅,說賈誼的《論積貯疏》和《諫鑄錢疏》,背后均有時代的諸般事項作參照。褒貶之意與良苦用心,讀者不難辨明。不說藝文而談食貨,見出的是作者的天下胸襟與濟世情懷。歐陽修說:“大抵文學止于潤身,而政事可以及物!庇靡庖嘣诖颂。穆濤的“高明”之處在于,他有“由‘陳’而生的機心”,他的“新思”不是引進的,如他強調賈平凹的小說筆法,需“用看‘國畫’的眼光去打量”,“他(賈平凹)擅用‘破筆散鋒’,大面積的團塊渲染,看似塞滿,其實有層次脈絡的聯系,且其中真氣淋漓而溫暖,又蒼茫沉厚。渲染中有西方的色彩,但隱著的是中國的線條。他發展著傳統的‘大寫意’,看似一片亂攤派,去工整,細節也是含糊不可名狀的,整體上卻清晰峻拔”。熟悉賈平凹的讀者不難體味出,這是在說《秦腔》和《古爐》這樣的作品。但也不妨解讀為穆濤的夫子自道。
穆濤反復講老規矩、講禮、講秩序、講文風的樸素、強調守文心之正與書寫清正之氣,便是要重建中國人的文化自信,恢復中國傳統文化對當下社會問題發言的能力。這是“返本”,但“返本”是為了“開新”。若將此說視為“守舊”或“文化守成”,便是低看了他。學界以“文化激進主義”的態度,將當年的“學衡派”諸公“論究學術,闡求真理,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評之職事,無偏無黨,不激不隨”的文化努力判定為“文化守成主義”,已足以說明此種思維的鄙陋。明眼人不可不察。
因此,要讀通穆濤的文字,頭腦便不能在近百年的知識氛圍中打轉,得做些現象學所謂的“懸置”的功夫,暫且懸置西學的傳統,還有“五四”一代知識人所開創的文化的現代性傳統。不是說這兩個傳統不好,只是說,文化的境界,其實還有另外的可能。還有從“中國之心”延伸出來的可能。這種可能根植于古典傳統的精魂和性靈。須得“沉潛往復,從容含玩”,還要有悟性,有器識,這是穆濤文章的絕妙處和顯眼處,我以為,也是他的得意處。
古之君子,明于禮儀而陋于知人心。這恐怕是對傳統文人最大的責難,也是今人讀書為文需倍加小心的重要問題。穆濤寫世態,寫人情,指陳弊病,縱說古今,不乏誅心之論,便是有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做底子。他強調“文章當合時宜而著”,并進一步指出“合時宜,是切合社會進程的大節奏,而不是一時的節拍或鼓點。寫文章的人,宜心明眼亮心沉著,看出事態的焦點所在,看出社會的趨勢之變。文章一旦失去時代與社會的實感,失去真知和真情,就衰落了!庇羞@般識見,文章自然不著一字空。他說:“我們中國以前自詡為‘禮儀之邦’,這話沒錯,因為規矩具體,禮數清晰。后來對禮失敬,諸多規矩被當成‘四舊’砸個稀巴爛,大的規矩失于朝野,擺不上臺面的潛規則就冒出來了!闭f的是舊人舊事,但出發點和落腳點,全在當下,借古喻今或以今說古,是讀史的緊要處。西人培根說:“讀史使人明智!泵髦堑难酃,是能勘破世間幽微,洞悉世道人心眾生萬象,由此生出的境界與情懷,是有根基的。穆濤的筆法,深得歷代筆記野史叢談用思運筆之妙。前人筆記野史中,存著中國好文字的魅力,也容易培養出文人的“隱逸”情懷,但穆濤的文字,境界是“上出”的,字句卻落在實處,有煙火氣和人生的況味。
穆濤看重古人的規矩,強調“我們已經到了思考正常國家狀態下文學創作標準的時候了”,要有“中國制造”,走出百年以來國人于西學的“學徒”心態,尋回文化自信。大約要取“返轉回復”之意,做些“返本開新”的工作。雖說是“先前的風氣”,焉知不是向未來的可能性的敞開。
(作者為陜西師范大學博士、西安科技大學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