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的蔣曉云
事實上,在寫《桃花井》(新星出版社2014年10月第1版)之前,其實蔣曉云并非無名之輩。早在20世紀70年代,蔣曉云就與朱天文、朱天心、吳念真等一起初登臺灣文壇,她的處女作《隨緣》獲得作家朱西寧(朱天文、朱天心之父)的盛贊和極力推薦,并將她的作品定義為“張愛玲、潘人木之后‘無人可及’的言情小說家”。那時蔣曉云剛剛二十出頭,其后以短篇《掉傘天》、《樂山行》,中篇《姻緣路》,連續三次獲得臺灣“聯合報文學獎”。
可惜,蔣曉云的志向并不在寫作,她后來留學美國,結婚生子,從事高科技行業,做跨國公司高管。于是,她30年不寫,沒有新作品問世。此次以涉及兩岸議題的《桃花井》復出文壇,正如蔣曉云自己在代序《都是因為王偉忠》里寫的那樣:“在臺灣沒有眷村庇護的外省人,是小眾也是烏合之眾,和眷村的雞犬相聞不同,我們這種人家里出了事也是不會有隔壁張媽媽李媽媽來關切或幫忙的,只會連夜搬家,消失在人海里……他們也有自己的故事,可是他們沒有王偉忠代言,沒有電視劇和舞臺劇,也沒有紀念館!毙疫\的是,等了30年,蔣曉云終于決定自己來寫那些“叔叔”、“阿姨”們的故事。
錯綜復雜的糾葛
與情感沖突
《桃花井》的6個章節——“去鄉”、“回家”、“桃花井”、“探親”、“兄弟”、“歸去來兮”,篇篇獨立而又互相關聯。蔣曉云所想展現的是,歷史矛盾在隨著經濟秩序逐漸和解,兩岸文化脈絡開始交合中出現的新方向。那個時代已經不可避免地逝去了。
故事的主角是1949年前在湖南某個縣城做過縣長的李謹洲,但他的故事由老鄉楊敬遠帶出。這兩位老鄉,在湖南時,都有著顯赫的地位,一個是老縣長,另一個是富紳。去臺灣之后,因為各種原因,都被冤枉成了“匪諜”,關進綠島。待到沉冤得雪,他們的人生已經遲暮。楊敬遠投靠了沒有親緣關系的養子,可以返鄉大陸時,卻死在了回鄉探親的路上。李謹洲運氣好,回到了老家,并在那里續弦,正正經經地過起了日子。似乎是想續上幾十年前離開時的生活,可又怎能順利撫平這時空留下的溝渠。
桃花井,不是指井,它是一個地名,在舊社會是一個煙花之地,可惜一點都不美,它是一個聲名狼藉的縣城。各色人物在那里演繹了數不盡的故事,主人公李謹洲在3年之內,先后5次由臺返鄉,他與臺灣的親人、老家的親友、新家庭的親人之間錯綜復雜的糾葛與情感沖突,構成了《桃花井》的主線故事。
向有溫度的人間
討回冰冷時間
城鄉的差距、父子的代溝、個性的沖突、利益的擠壓等問題交相上演……當年80歲的李謹洲與近60歲的兒子慎思面面相覷時,大伙見到的是“這個又干又瘦的小老頭是小孩向父親撒嬌”的場景。時間打敗了人世間所有的情感,可李謹洲要做的就是傾盡所有力氣向有溫度的人間討回冰冷時間。由此,李謹洲在家鄉和臺北之間一次次顛沛流離,其實就是把在臺灣攢的一點老本一次次折騰回家鄉的過程,他的出手大方令他重新找到當年在家鄉做青年縣長的成就感和尊嚴。
李謹洲在家鄉續弦的老伴董婆,是在兒媳小紅的“巧心安排”下走進李謹洲的視野的。小紅的做法完全利欲熏心、自私自利,她想擺脫董婆這個包袱,又趁機在臺灣人李謹洲身上撈點好處,乃至最后為了籌錢做生意,動了歪腦筋,撬開李謹洲的保險箱,冒領銀行存款。
當年被李謹洲帶到臺灣的小兒子后來讀了大學,留在家鄉的大兒子則成了農民,兩個兒子的命運是被小兒子逆轉的,當初被帶走的本來是哥哥,只因為奶奶舍不得哥哥,而弟弟又表示自己不會哭鬧,父母就換了小兒子帶到臺灣。幾十年后,兄弟二人久別重逢,結果卻是“慎行知道為了三歲那年兄弟互換位置的事,慎思一輩子饒不了他”。那真是當頭一棒的悲哀,整個民族的大悲劇落到個人身上,竟變成了對親兄弟的不能釋懷。
慎思當年留在大陸,可謂是受盡了苦頭。他一生都在怨恨,怨恨父母丟下他,怨恨弟弟慎行跟著父母去了臺灣,過著幸福的生活。他一直在索求補償,李謹洲為他搞定了縣城戶口,買了房,他依然覺得不夠。在不太相干的弟弟面前,他也希望獲得一種補償。還有李謹洲老家鄉下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兄弟侄子們,也都希望在他回鄉操辦各種事體時從中獲利……小說故事情節大開大合,猶如河流在寬闊的神州大地百折千回,浩浩蕩蕩歸向大海。
與此同時,李謹洲那場婚姻的結局也是給人當頭一棒:伺候中風的李謹洲終老后,桃花井的董婆吊死在了自己家中……董婆命運坎坷,小時候被賣到青樓,后來又多次嫁人,送走了5個丈夫,李謹洲是最后一個,也是她此生唯一摯愛!疤一ň遣豢,甚至非人的過去在現實中被遺忘,在精神里重生的董金花,是大戶人家里的規矩姨奶奶!倍艓е@樣的滿足感殉了夫。確實,有太多現實因素可以抹煞愛、延緩愛,像一只只臟手涂抹著原本透明潔凈的窗——心神的窗,個人之存在的門戶。
那些經歷過
大風大浪的“外省人”
鼓勵蔣曉云把《桃花井》寫下去的,除了她的侄女,還有書里的“楊敬遠”這一代人。小說里,支撐楊敬遠活下去的,是回家的心愿。兩岸開放探親后,楊敬遠不惜花光所有的積蓄回家。這個故事的原型原本是蔣曉云父親的一個舊識周叔叔,周叔叔死在了回家的路上,而蔣曉云在《桃花井》里幫他圓了夢,(讓楊敬遠)死在了分別了數十年的老婆和兒子懷里。
除了《桃花井》里面的楊敬遠、李謹洲以外,蔣曉云在《百年好合:民國素人志》(新星出版社2014年1月第1版)里還寫了12個不同性格、不同命運的“外省”女性。那些女性臉譜各異,有到臺灣逃難的上海灘舞女、也有因愛私奔的面館老板娘,然而她們都在經歷過大風大浪后扎扎實實地生存下來了。
像“楊敬遠”、“李謹洲”這樣以難民身份赴臺的“外省人”還有很多很多,可他們卻一直“隱形”,沒有人為他們書寫,也沒有人為他們發聲。近些年,臺灣“外省人”受到關注,大部分是因為王偉忠、朱家姐妹的功勞,《寶島一村》、《想我眷村的兄弟們》等作品讓“外省人”與“眷村”畫上了等號,說起臺灣的“外省人”,大家都想到了“軍區大院”、想起了“簡單而篤定的生活”。而這部《桃花井》將蔣曉云的父親與其舊友的故事糅雜其中的作品,在臺灣出版后令許多讀者讀后感嘆悲傷得“受不了”,甚至蔣曉云自己都在書寫的過程中也數度落淚。
那些只留存于個人的記憶,微小的悲喜哀沉,無數雞毛蒜皮,甚至只對自己有意義的細碎記憶,一貫以來,它們都因人微言輕而被大歷史一筆蕩過,而恰恰是它們,讓冰冷凝固的歷史得以松動、鮮活和可信。其實,歷史只有當它低到塵埃里,才能鮮亮得像個活生生的事實。顯然,蔣曉云以《桃花井》的名義,讓自己的父輩及“外省人”那些故事得以在華語世界的大街小巷里穿梭——此舉令人感喟,因為細碎歷史使她偉大,而她以獨特的方式宣示了什么是逃離、回歸和鄉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