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推薦語:母親雖不識字,但她崇尚文化,生活再艱辛也支持孩子們買書、讀書。沐浴在這樣偉大的母愛中的孩子,自然懂得珍惜來之不易的讀書機會,如饑似渴地吸收一切有營養的知識,最終成為一位作家。由此可見,父母的文化程度在家庭教育中固然起著重要作用,但絕對不是決定性因素,更重要的是指引正確的人生方向。
梁曉聲
1949年9月22日,我出生在哈爾濱市安平街一個人家眾多的大院里。父親目不識丁,祖父也目不識丁。
母親也是文盲。但母親與父親不一樣,父親是個崇尚力氣的文盲,母親是個崇尚文化的文盲。對我們幾個孩子寄托的希望也便截然對立,父親希望我們將來都能靠力氣吃飯,母親希望我們將來都能成為靠文化自立于社會的人。希望矛盾,對我們的教育宗旨、教育方式便難統一。父親的教育方式是嚴厲的訓斥和懲罰,母親對我們的教育則注重在人格、品德、禮貌和學習方面。值得慶幸的是,父親常年在大西北,我們從小接受的是母親的教育。
只要是為了買書,母親給我們錢時從未猶豫過。母親沒有錢,就向鄰居借。母親這個沒有文化的女人,憑著做母親的本能認為,讀書對于她的孩子們總歸是有益的事。
我想買《紅旗譜》,只有向母親要錢。為了要錢,我去母親做活的那個條件低劣的街道小工廠找母親。
那個街道小工廠里的情形像中世紀的奴隸作坊。200多平方米的四壁頹敗的大屋子,低矮、陰暗、天棚傾斜,仿佛隨時會塌下來。五六十個家庭婦女,一人坐在一臺破舊的縫紉機旁,一雙接一雙不停歇地加工棉膠鞋鞋幫。母親瘦削的憔悴的臉,被口罩遮住二分之一?谡忠褲窳,一層氈絨附著上面,使它變成了毛茸茸的褐色的。母親的頭發上衣服上也落滿了氈絨,母親整個人都變成毛茸茸的褐色的。這個角落更缺少光線,更暗。一只可能是100瓦的燈泡,懸吊在縫紉機上方,向窒悶的空間繼續散發熱。一股蒸蒸的熱氣頓時包圍了我?p紉機板上水淋淋的,是母親滴落的汗。母親的眼病常年不愈,紅紅的眼瞼夾著黑白混濁的眼睛,目光遲呆地望著我,問:“你到這里來干什么?找媽有事?”
“媽,給我兩元錢……”我本不想再開口要錢。親眼看到母親是這樣掙錢的,我心里難受極了?刹幌胝f的話說了,我追悔莫及。
“買什么?”
“買書……”
母親不再多問,手伸入衣兜,掏出一卷毛票,默默點數,點夠了兩元錢遞給我。
我猶豫地伸手接過。
離母親最近的一個女人,停止做活,看著我問:“買什么書?這么貴!”
我說:“買一本長篇!
“什么長篇短篇的!你瞧你媽一個月掙三十幾元錢容易嗎?你開口兩元,你媽這兩天的活白做了!”那女人將臉轉向母親,又說:“大姐你別給他錢,你是當媽的,又不是奴隸!供他穿,供他吃,供他上學,還供他花錢買閑書看呀?你也太順他意了!他還能出息成個寫書的人咋的?”
母親淡然苦笑,說:“我哪敢指望他能出息成個寫書的人呢!我可不就是為了幾個孩子才做活的么!這孩子和他哥一樣,不想穿好吃好,就愛看書。反正多看書對孩子總是有些教育的,算我這兩天活白做了唄!”
那女人獨自嘆道:“唉,這老婆子,哪一天非為了兒女們累死在縫紉機旁……”
我心里內疚極了,一轉身跑出去。我沒有用母親給我的那兩元錢買《紅旗譜》。
幾天后母親生了一場病,什么都不愿吃,只想吃山楂罐頭,卻沒舍得花錢給自己買。我就用那兩元錢,幾乎跑遍了道里區的大小食品商店,終于買到了一聽山楂罐頭,剩下的錢,一分也沒花。
母親下班后,發現了放在桌上的山楂罐頭,沉下臉問:“誰買的!”
我說:“媽,我買的。用你給我的那兩元錢為你買的!闭f著將剩下的錢從兜里掏出來也放在了桌上。
“誰叫你這么做的?”母親生氣了。
我訥訥地說;“誰也沒叫我這么做,是我自己……媽,我今后再也不向你要錢買書了!”
“一聽罐頭,媽吃不吃又能怎么樣呢?還不如你買本書,將來也能保存給你弟弟們看……”
“我……媽,你別去做活了吧!”我撲在母親懷里,哭了。
今天,當我竟然也成了寫書人的今天,每每想起兒時的這些往事以及這份特殊的母愛,不免一陣陣心酸。我在心底一次次呼喊:我愛您,母親!(來源:齊魯晚報)
本文來源:大眾網-齊魯晚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