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我在上海就讀作家研究生班,因為之前也在魯院上過高研班,我越來越不好使的腦子就總是會把這兩班同學弄混,對魯院的同學會說:“我們在上海的時候……”對上海的同學會絮叨起魯院的故事。好在能引起我這種錯覺的同學并不多,劉玉棟就是其中的一個。
仔細想想,為什么他能引起我如此錯覺,好像跟他同學了好幾次似的?究其原因,大約是因為玉棟給我的印象定位就是一個標準的好男生。他溫文爾雅,誠懇厚道,永遠沒有失禮的時候,又永遠不在虛禮之中——第一次見面是在上海作協三樓的《上海文學》編輯部,他一進來我就認出了他,他也認出了我。我們互相寒暄:“喬葉?”“是,你是劉玉棟?”再沒有別的話說。
然后就是兩年的同學生涯。我和戴來同屋,他和戴來是魯院首屆高研班同學,經常來找戴來玩,我們也就越來越熟悉。學校在青浦鄉下一個改裝過的養老院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離得最近的繁華之地是三里之外一個名叫西岑的小鎮,每到夜里10點之后,我們幾個便夜游神一樣去西岑宵夜。宵夜就免不了喝酒。戴來、田耳、小飯、羅偉章等都是喝酒的主力,我和玉棟永遠是配角的配角的配角,不過也好,可以負責他們的安全:不讓他們太靠路中間,也不讓他們掉到溝里,路過那座漫長的大橋時,也不讓他們把玩橋欄桿……回想起來,我和玉棟很像兩個幼兒園老師,守護著一群調皮搗蛋的孩子。
我和玉棟就是在那種情境下幾乎每天散步的,兩個相對而言最清醒的保安在夜色里,在一群孩子喧嘩鬧嚷的間隙,散淡地說著閑話,說在魯院讀書的時光,說哪個作家又寫了什么作品,今天老師的課上得如何,也說彼此的家事,他的女兒,我的兒子……話題在我們這里既有條不紊又紛亂迷離。在文學世界里我們似乎還是青澀的少男少女,在現實世界里我們已是沉重的成年之軀。然而無論是在文學世界還是現實世界,玉棟都是明悟的,通達的,和他說著話,我仿佛也跟著他明悟和通達了許多。
2008年,我們學業結束,他回濟南,我回鄭州。兩個城市直線距離并不遠,卻也難得再相見。不過跟別的同學比,我們見得還算是多的,作代會青創會什么的不必說,這幾年我幾乎每年都要去濟南一次,講課,開研討會,做評委,借著這些由頭,每年也都能見上玉棟一面,吃個飯,喝個茶,說說話。以至于到了后來我一到濟南,攛掇飯局的朋友不用問我就會去請玉棟,還開玩笑:“沒有玉棟,喬葉哪兒吃得下濟南的飯呀!
今年5月初,我又一次到濟南,這次是玉棟給的任務,給山東文學院的青年作家班做講座。玉棟到高鐵站接。我出了閘口在站臺上找他,看見他正一臉尋覓地四處張望,心中頓時升起一陣熟悉的暖意——每次見到玉棟,我心中都會有如此暖意升騰。不知道為什么,他的存在總讓我想起張愛玲的那八個字:“歲月靜好,現世安穩!背隽苏,玉棟說要陪著我和《世界文學》的主編高興老師一起去逛逛濟南的精華所在。高興老師上午剛上完了課,正好下午也有空。
于是,那天下午,我們三個便在濟南城散了一場大步,算起來足足有3個小時。濟南是泉城,自然是沿著泉水路線。從趵突泉開始,漱玉泉,金線泉,柳絮泉,白龍泉,珍珠泉,無憂泉,琵琶泉,黑虎泉,從黑虎泉返程,玉棟又帶著我們逛到了濟南的深街老巷里。在一條不知名的街口,他請我們吃了正宗的滕州菜煎餅;在王府池子街深處,他指引著我們來到一池泉水旁欣賞濟南市民的花樣游泳;在西更道街,他又請我們吃了素油旋……話說濟南的這些街巷可真是有風味有氣勢啊,單看那些對聯就知道他們的不俗:“江山開眼界,風雪練精神!薄傲亚НB綠,泉涌一池春!
第二天早上,早餐過后,玉棟說得消消食,便又帶著我在住所附近的植物園散了一會兒步。散著步,說著寫作的事,他心事重重地反思著自己,說自己的寫作力量不夠:“不夠狠!彼f。似乎是想要狠起來的樣子。植物園里花已盛開,果已初結,空氣清甜,鳥聲如洗。不僅有花果,有的空地上還種著蔬菜和莊稼,玉棟一一喚著它們的名字,神情中也露出鄉村孩子對這些事物骨子里的親愛?粗臉幼,我突然想:這就是玉棟吧,不夠狠又有什么關系呢?只要夠慈悲,夠柔軟,也就有了足夠的力量。某種意義上,慈悲和柔軟不是最大的力量嗎?
至此,想談幾句玉棟的小說!督o馬蘭姑姑押車》《幸福的一天》《年日如草》……讀玉棟的小說,給我的感覺也像是在跟著他散步。他不劍拔弩張,也不橫眉相向。他似乎就是在帶著他的讀者,帶著我,慢慢地,不慌不忙的,在這個世界散步。他自嘲自己是一個慢得不像話的人?墒歉@樣一個慢得不像話的人這么散步,真是讓我覺得,苦短的人生原來很悠長,浮夸的人世原來很踏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