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獨立、自覺品格的文學早已不被歷史束縛,文學也不再擔負記錄和敘述歷史的責任,嚴格意義上人們也不必從文學中去獲得歷史知識和認識歷史規律。但“歷史”依然是文學和作家要面對和思考的重要范疇。歷史的主體是人類、群眾和個人,最終是每個具體的個人,是每一個具體個人能力的發展和自由的逐步實現,也就是通常所說的人的本質力量的發展、實現的過程。文學所面對的正是現實的、活生生的人。
以此為引領,我們可以對近40年中國鄉土的變革和敘述再度梳理和思考。人是進行創造性活動的歷史的人,它既是人類歷史的前提,也是其結果。人類自身的生成過程也就是人類歷史的過程,人與歷史在人的實踐活動基礎上實現了統一。30多年的中國農村改革和發展是中國農民創造性實踐的30多年,也是中國農民自身生成和發展的30多年。從安徽小崗村到全國的土地承包,揭開了中國農民從物質極度貧乏的饑餓年代向溫飽時代的轉折。在《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張一弓,1979年)中,“李銅鐘”正是為了解決緊迫的饑餓問題而成為了“犯人”?释恋夭ν恋負碛兄錂嗍菧仫柕那疤,當然是中國農民亙古的夢想!渡降亍(尤鳳偉,1985年)中“五爺”對土地的“貪婪”就是一個代表。通過《種包谷的老人》(何士光,1982年)我們看見了實現溫飽的曙光。此時的劉三伯不是擔心吃不飽,而是擔心有人來追究。而在《李順大造屋》(高曉聲,1979年)中,李順大終于可以建房了,為此他夢寐以求了40年。嚴格地說,此時的中國農民還是與他們的祖先一樣的傳統農民,他們追求實現的溫飽是千百年中國農民仍未實現的生存權利。
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農村工業化悄然興起,鄉鎮企業蔚然成風,中國農村的農業產業化經營發展開始,而且一開始就進入一個異常艱難曲折的發展過程,至今我們還可以從《分享艱難》(劉醒龍,1996年)中體味到當時鄉鎮財政的窘迫和鄉鎮干部的無奈。這一時期中國鄉村的復雜遠遠不是基層財政體制問題,廣大農民巨大熱情的釋放,使得農產品的流通成為問題,剩余勞動力成為問題,農村市場體系的缺乏很快導致高額的農民負擔和糧食問題!稉尳偌磳l生》(楚良,1983年)敘述了一個農民密謀搶劫運輸化肥的車輛的故事,它無疑較早地觸及了農資價格和供應中的雙軌制問題!段r戰》(鄧剛,1990年)整個故事的發生和推進充滿了國營、集體、個體養蝦戶之間復雜的利益糾葛!多l長》(林和平,1989年)中的“喬鄉長”面對的是矛盾交織的農村工作局面,作品正是在這復雜的矛盾中塑造出工作經驗豐富卻不受上級歡迎的“喬鄉長”形象。在鄉鎮工業興起之后,隨之而來的是惡性競爭、破產倒閉、大規模的污染!栋]花村的變遷》(星竹,1987年)、《九月還鄉》(關仁山,1996年)、《年前年后》(何申,1995年)等作品不同程度呈現了當時鄉村經濟和農民生存問題的復雜性!洞逯(劉醒龍,1992年)、《沂蒙九章》(李存葆、王光明,1991年)以不同的方式折射出當時中國農村基礎建設和設施貧乏!段业奶焯谩(何建明,2009年)以報告文學形式呈現了20世紀90年代蘇州鄉鎮企業的繁榮與衰敗及其帶來的污染和破壞。這是中國鄉村從傳統鄉村走向現代鄉村的一段艱難的歷程,是中國農民從傳統農民轉向現代農民的一次涅槃,無疑,無數的農民、廣大的鄉村為此作出了巨大的犧牲。
隨著20世紀90年代開始的農產品流通體制改革,農村公共事業投入機制的改變,農村稅費以及基層財政體制的改革,中國鄉村的現代化發展進入了一個新時期,廣大農民在追求富裕與幸福的道路上邁入了如何與城市一體化發展的階段,傳統的干群關系演變成農民與社會職能、社會公共服務部門之間的關系,農民傳統的生活方式面臨與現代都市文明的沖突,農民的夢想與實現不再僅僅依賴于土地,而是更緊密地依賴整個社會特別是城市的發展與機遇。
在《陳奐生上城》(高曉聲,1980年)中,鄉村與城市的邊界還是非常清晰的,上城是一次光榮而興奮的旅行。當然對都市的向往和都市對鄉村的吸引一直存在于鄉村與城市的交往之間!杜,香雪》(鐵凝,1982年)、《人生》(路遙,1982年)以不同風格描述了鄉村的精神世界在城市影響下所產生的變動。10年后,“陳奐生”上城已經不是一個人的旅行了,而是千百萬農民的遷徙、謀生、發展。在《癩花村的變遷》《九月還鄉》等作品中,農民還在堅守土地,把鄉村作為實現價值和夢想的惟一手段,轉眼間,大規模的土地征用和開發席卷到了鄉村的每一個角落。那種原始的對饑荒和漂浮的恐懼已經淡去。城鄉統籌發展、城鎮化的潮流勢不可擋地把他們卷向城市,但幾億人同時走向城市注定是一段不平凡的歷史!堵殄X》(宋劍挺,2004年)的重點不是敘述農民討薪歷史,但以討薪的形式出現!恶R嘶嶺血案》(陳應松,2004年)中的農民因為不斷變化工錢而未得到滿足,同時又目睹了勘探技術人員的富裕,最終殺害勘探隊隊員。城鄉沖突、貧富矛盾以一種極端方式出現,血腥地描述了農民工的生存境遇!逗萌兆泳鸵獊砹恕(東紫,2011年)通過一個農村女孩在城市的打拼和奮斗,藝術地展現了農民進入城市的艱難。主人公王小丫的人生似乎告訴我們,盡管中國城市化的速度異乎尋常,但農民真正被城市接納還有很多阻力,有體制的,也有文化和心理的。而另一面是鄉村的衰敗和空心!堵(王躍文,2012年)雖然寫的是兩個家庭的兩個老人慧娘娘、余公公之間的特殊情感,試圖說明鄉村依然有蓬勃而充盈的幸福。但毫無疑問,《漫水》中的鄉村是一個孤獨的鄉村,是一個以老人為主角的鄉村。林白的《婦女閑聊錄》(2005年)是當下留守婦女的心靈史,梁鴻的《中國在梁莊》(2010年)則是關于當代鄉村潰敗與疼痛的田野樣本。當然面對同樣的鄉村大勢,李佩甫的《生命冊》(2012年)試圖挖掘鄉村的生生不息的根源,為鄉村的拯救提供審美的資源和力量。
經過30多年的現代化歷史,當代農民的自我生成,必然走向自我實現、自我完善、自我升華,完成最終從傳統農民向現代農民和城市新市民的轉型。這一轉型的前提是人對自我的發現和肯定。對于數億農民來說,完成對自我的發現只是最近30年的事情。在計劃經濟體制下,具體的、個體的人,往往被強大的外在力量籠罩和遮蔽著。在《玉米》(畢飛宇,2001年)中,在權力的籠罩下,柳粉香沒有自我;在對權勢的需要中,鄙視柳粉香的王玉米一樣喪失了自我。具體的、個體的人的發現,自我的呈現,只有在人的外在束縛被解放之后、只有在打破禁錮人的心靈枷鎖之后,而打破這一禁錮是一個過程。在當代鄉村,這一過程的起點是聯產承包責任制的逐步推廣!多l場上》(何士光,1979年)中的馮幺爸就是一個處于這個過程的起點并且表現出了自我發現的農民形象。在計劃經濟時代,馮幺爸是梨花屯的一個酒鬼,是一個毫無價值的農民,是誰也不會注意的人。在承包責任制之后,用馮幺爸的話就是“國家放開了莊稼人的手腳”,他“有的是力氣”。這股強大的“力氣”一直潛在他的體內,只是現在才成為改變他命運和實現他夢想的合法力量。
當下鄉村社會正在經歷的變革,是一場更加深刻的變化,這是全球化背景下,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至為重要的一個階段。幾億農民不僅要與傳統的生產方式告別,也需要與傳統的生活方式、傳統的鄉村社會告別?坍嫼捅磉_當下農民的生活,需要更加深刻理解和把握城市與鄉村之間越來越模糊的關系和越來越模糊的距離。
盡管實行城鄉統籌發展,讓每個農民都能分享改革和發展的成果,是城市化進程的基本價值追求,但經歷了30年的城市化進程,農民被城市的接受或者說農民融入城市,依然是一個艱難的過程。就業和收入、教育和保障、住房和身份、征地和發展等等,是當下農民和農村題材創作所面對的復雜矛盾,近幾年來有不少小說敏感地觸及到這一農民命運軌跡的變化,但與農村發生的革命性變化相比仍然顯得不夠恢弘和深刻。
在30年中國鄉村的發展歷程中,不同階段的鄉村世界面臨著不同的任務和目標,不同階段的農民有著不同的生活內容、生活風貌和具體的命運。更重要的是,在這一鄉村發展軌跡中,銘刻著廣大農民的夢想與實踐,即從渴望溫飽到富裕到分享社會發展成果,從傳統到現代,從混沌、失范到公平、正義。其間,鄉村社會經歷了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從傳統農業向現代農業、從單純的鄉村社會向城鄉一體的新型鄉村的歷史性巨變,農民的身份主體經歷了從純粹的種植耕耘主體向亦農亦商、個體經營、鄉鎮工人的轉變,并逐步向城市勞動者、現代化農業主體、產業化農業主體的轉變。這是一個見證億萬農民本質力量的過程,是億萬農民真實具體、血肉豐滿的開拓奮斗歷史,也是廣大農民心靈和精神世界的自我建構過程,是廣大作家道德良知、藝術才華充分而淋漓的張揚和創造過程。30年鄉村的夢想與實踐,農民鑄就了鄉村30年的現代化發展進程,文學呼應、引領、書寫了鄉村30年的精神歷史,一部關于夢想和實踐過程的歷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