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與靈魂的雙重衰變(曾念長)

　　《皮囊》以散文為集，但你讀罷便知，作者講故事的才華注定是壓制不住的，所以這本集子讀起來，又仿佛讓人置身于小說之中。翻開這本書的第一篇，便是短文《皮囊》。文中的主角阿太，是作者外婆的母親，也是小鎮上一位有名的神婆。她盡情“享用”甚至“虐待”自己的身體，并留有一句名言：“肉體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伺候的”。阿太的“肉體觀”近乎前衛，就像現在的我們，義無反顧地耗盡身體這個皮囊的一切功用。這篇短文置于全書之首，并以篇名權當書名，實有統領之功，因此是再恰當不過了。在接下來的每一篇幅中，這本書都是在寫皮囊的千般形態，以及世間之人是如何對待皮囊的。一個個皮囊之相的出場，構成了這本書的線索。在這條線索中，還有一個時隱時現的主角，就是作者的父親。

　　在作者的少年時代，父親因中風而偏癱。這一“皮囊的病變”給作者的家庭帶來持久的創傷，也構成貫穿作者持續寫作的敘述動力。這部集子的前面幾篇文章，包括《母親的房子》《殘疾》《重癥病房里的圣誕節》和《我的神明朋友》等，都是圍繞著“如何對待父親的偏癱之軀”這個中心事件展開的。在接下來的若干篇幅中，包括《張美麗》《阿小和阿小》《天才文安》和《厚樸》等，作者寫了小鎮乃至大學時代的一些人物，表面上看，父親的偏癱之軀作為一條敘述主線已中斷，但細察之下，作者每寫一個人，都是在反觀自己的青春皮囊，這個皮囊延續自父親的血脈，代表著一種新的欲望生命體，同時也承受著因為父親的不幸而帶來的壓抑氣息�？梢哉f，這本集子里的每一篇文章，作者都預設了一個潛在的精神對話者。這個人就是他的父親。這本書的所有寫作，文字所到之處的迷惘、無助、狂躁與懺悔，以及閩南小鎮生活的歷歷在目，都是對早已消逝在歲月深處的父親的皮囊的深度凝視和深切懷念。

　　這本書對靈魂的書寫是極具個人經驗的。那種緊扣人心的靈魂敘事，不是源于他在敘述技巧上用了很多力，而是源于他對隱伏在皮囊之內的靈魂沖突有著異常的敏感。皮囊有向下的重量，靈魂則有向上之輕；　帶著欲望的皮囊追趕著時間的步伐，而對歲月充滿了眷戀的靈魂卻逆時而退。這縱橫交錯的拉扯，構成了生命的糾結形態。在我看來，這本書的可貴之處就在于，它在這個無聲轉折的時代捕捉到皮囊與靈魂雙重衰變的聲音。

　　(《皮囊》，蔡崇達/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