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自述:
不斷領悟《沈從文的后半生》
《沈從文的后半生》這本書,出版幾個月了,有時候我自己也會翻翻,不期然地產生出一些新的想法,這是非常奇妙的體驗。我在寫的時候,沒有體會到的東西,慢慢地體會到了;寫的時候沒有明白的事情,會慢慢明白。也就是說,這本書,其實是大于寫這本書的人的。我覺得這是非常好的狀態;如果你寫了一本書,它和你一樣大,或者比你還要小一點,恐怕不是很好的事情。也就是說,如果把沈從文的世界,限制在一個研究者或者傳記作者個人的世界里面,那就可能非常不妙。所以回過頭來,我會有點感謝自己這樣一個笨的寫法,盡量地呈現沈從文這個人他的后半生是怎么過來的,至少表面上不那么急著用我自己的想法、觀念來解釋他、判斷他。那樣做可能寫起來會比較痛快,讀起來也會比較痛快;但是那樣做的話,就存在著把這個人縮小、定型、標簽化的危險;限制住了,就喪失了開放性——向更多更深的理解開放。最重要的還是對象本身,要小心翼翼地保護、保存,進而發現、發掘對象本身的豐富性。
話又說回來,如果一個研究者或傳記作者沒有他自己的感受、他自己的觀察、他自己的想法,他又如何能夠知道要保護、保存什么?他又如何去發現、發掘?他更如何形塑出一個貫通的形象、一個完整的世界?換句話說,一個研究者或傳記作者,怎么可能沒有一個內在的自我呢?誠然如此;不過我還是想說,這個內在的自我,還是保持、隱約在內含的狀態比較好;同時,這個內在的自我更要自始至終保持其開放性,不要害怕別人說你沒有見解,沒有思想。一部長篇的敘事作品——傳記當然是這樣的作品,敘述者必然有內在的敘述沖動,并且應該把敘述的動力充實、保持、發展和豐富到最終,否則,一開始就動力不足,或者中途渙散,都會使得作品無精打采;但是,內在的沖動即便很強烈,也應該自覺地加以限制,不致釀成感情的泛濫和思想的恣肆,這同樣會毀掉作品。
如果我們把沈從文后半生這么漫長時間的經歷看成一個故事的話,這個故事不是一條單一的線,它是多向度的,立體的,有很多層次疊加融合在一起,讀這個故事的人,領會到一層,就能明白一些東西;過了一段時間,可能還會領會到另外一層。雖然這本書是寫完了,但是我明白的過程還沒有完。
(《沈從文的后半生(1948-1988)》的作者張新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