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日常生活”的難度與魅力(武歆)

　　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沒有絲絲入扣的故事，僅靠普通日常生活的書寫使一篇小說令人稱道并且難以忘懷，這需要功力，需要強勁的技藝。沒有人否認一篇小說的魅力來自思想深度和精神內涵，但深度與內涵需要表現，需要小說家的謀略，需要小說家在敘事進程中，進行一場“蓄謀已久”的精心布局。

　　書寫“日常生活”的經典小說當推《紅樓夢》，其經典地位高高聳立且很難翻越，盡管國外讀者曾發出“寶玉、黛玉為何不去私奔”的疑問和不解，但絲毫不能撼動《紅樓夢》給世界華語讀者留下的難以忘懷的激動，寶玉、黛玉以及其他眾多人物，哪怕一個沒有說話的小丫鬟，都是那樣鮮明獨特、呼之欲出，閱讀《紅樓夢》，感到他們(她們)就在身邊，只要靜下心來，都能傾聽到他們的呼吸聲。

　　肯定有人提出質疑，長篇小說足夠長，可以有充足的筆墨“打造”人物，恐怕短篇小說就會有一定的難度了。

　　人物如何在盡量少的筆墨中赫然挺立？這是一個難題。但是汪曾祺先生的千字小說《陳小手》，算得上這方面的典型，前面所有的鋪墊——陳小手比一般女人的手還要柔軟細嫩的手、聯軍團長對于“接生婆”陳小手高超技藝的重謝還有陳小手胯下渾身雪白沒有一絲雜毛的馬——似乎都是為了聯軍團長最后一句話“我的女人，怎么能讓他摸來摸去，這小子，太欺負人了！”團長的兇殘霸道、陳小手的命運悲慘以及那個年代的所有黑暗，隨著聯軍團長“突然委屈”的扣動扳機，在一聲清脆的槍響中，兩個鮮明的人物，瞬間站立起來了，而且無論時間過去多久，他們始終不倒。

　　想想《紅樓夢》，再看看《陳小手》，似乎赫然開朗，經典小說之所以能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首先在于人物的鮮明獨特；而獨特人物的“站立”，特別需要“細節的力量”。

　　在文藝對話錄《牙齒是檢驗真理的第二標準》中，其中在談到閱讀經典作品感受時，作家畢飛宇對評論家張莉說了《懺悔錄》中盧梭、華倫夫人的不倫之戀，當華倫夫人吃肉，盧梭說“肉上有毛”，華倫夫人把肉吐出來，盧梭當即接過來，把肉放進自己嘴里；還說了加繆的《局外人》，莫爾索的母親死了，莫爾索回來，在母親的遺體旁抽煙、喝酒、做愛；還說了魯迅《藥》里的沾血饅頭……等等，我們忽然發現，留給一個著名作家深刻印象的，原來是細節、令人無法忘記的細節。

　　顯然，經典作品要有經典細節；這句話也可以反過來說，正是有了這些經典細節，才能是一部經典作品誕生的前提。在一部小說里，正是這些難以忘懷的經典細節，所以才支撐起了經典小說的“骨架”。

　　當然，這些細節需要“道具”來表現。也就是說，好看的細節，需要給它一個安身的地方。盧梭、華倫夫人“一吐一吃”的道具，就是那塊“有毛的肉”；最后被以“精神上的殺人犯”罪名處死的莫爾索，他的所謂精神上的毛病，就是“在母親遺體旁抽煙、喝酒、做愛”；《藥》所表現的“華夏民族”的兩半“華”(華老栓、華小栓)和“夏”(夏瑜)，其表現道具，就是那個“沾血饅頭”。顯然，“道具”是非常重要的載體。

　　那么，再說一說“道具”，很明顯，這是小說家一項艱難的工作，就是許多文學大師，也有找不到“道具”的時候，比如馬爾克斯。當年他在接受《巴黎評論》采訪時，曾經說到“床單”一事，他一直想要讓小說里的人物飛起來，他覺得不能無緣無故讓人飛，于是苦思冥想，有一天看到一位婦人晾曬床單，一陣風吹過來，床單飛揚，馬爾克斯頓開茅塞，于是他小說中的人物便有了飛翔的工具——床單。在這里，“床單”也就是我們所說的“道具”。

　　書寫日常生活的文學作品，對于作家來講，是挑戰寫作難度的書寫，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卻又是展現作家魅力的大好舞臺�！半y度與魅力”，永遠是一對雙胞胎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