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于文學批評的不滿,已經由來已久了。其實,真正的文學批評家是有自己的學術根基、價值尺度、是非判斷的,可為什么現在的批評常常給人以要么不痛不癢、充滿陳詞濫調,要么過度吹捧、難以服人的扭曲感?因此想起20世紀80年代,《文學自由談》雜志曾經倡導過的“罵派批評”名噪一時。那“罵”當然不是謾罵,而是批評家對作家直言不諱的批評。應該說,一直到今天,直言不諱的批評仍時有所聞,但比起此起彼伏的溢美之聲,還是顯得太少。另一方面,文壇上的謾罵、對罵也在網絡上屢見不鮮。原因何在?
一位批評家曾經告訴我,他為一位著名作家寫過一篇評論,主要內容是贊美。到了文末,也就該作家作品中的硬傷提了一句委婉的批評意見。沒想到就這一句批評引起了該作家的不滿。該作家因此發了一通抱怨,與這位批評家的關系也變得微妙起來。類似的事情文壇上常常有。即使有些“對事不對人”的批評,也常常會觸發被批評者的敏感,惹出種種匪夷所思的反擊來。那么,作家們為什么漸漸聽不進批評之聲了?是因為自我感覺太好?還是因為在這個廣告無處不在的年代,在這個大家一團和氣、見面彼此多說好話(而且常常是言不由衷的好話)的年代,作家也不能免俗,喜歡多聽到好話?尤其是,當圍繞名家之作的溢美之詞已經不斷升溫之時,那些小心翼翼的批評之聲是不是就顯得太“扎眼”了?另一方面,當批評家煞費苦心、不斷將溢美之聲推向新高度時,他們自己是否意識到這在無形中就傷害了批評的信譽?而當作家其實明知道批評家為自己開研討會就是“吹喇叭、抬轎子”時,他們內心深處對批評家的尊重是否會大打折扣?
一切都不言而喻。一切也都值得憂慮。
現在的文學研討會多。名家不必說了,新秀也急于嶄露頭角。也許,出于友情,出于面子,批評家在參加那些研討會時應該說幾句嘉勉之辭,但能不能不說“偉大”、“了不起”、“杰作”、“里程碑”之類過頭話?能不能在實事求是的分析與研討中重新彰顯批評的理性與常識?從杜絕過頭話開始,在理性的分析上下功夫,這應該是批評回歸正常的出發點。
另一方面,作家,尤其是已經成名的作家,多幾句或者少幾句贊美,多幾句批評之辭,應該無關大體吧。能夠聽得進批評之聲其實是胸襟開闊、虛懷若谷、為人謙遜、坦坦蕩蕩的表現。而聽不進不同意見,甚至一聽見委婉的批評就馬上變臉,其實是缺乏起碼的修養與風度的表現。如此說來,營造良好的批評氛圍,不僅需要批評家克服“多說好話”的庸俗心態,更需要作家從胸懷坦蕩、從善如流,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做起。只有形成這樣彼此坦誠相見、共同攜手前進的態勢,才可能進一步繁榮當代的文學創作與批評?刹恢罏槭裁,心胸狹隘、斤斤計較、黨同伐異、惡語相向的風氣在文壇上卻屢見不鮮。難怪,有的批評家就因為一不小心得罪了名作家而悲觀嘆息。有的甚至已經一賭氣淡出了文壇。這其實也大可不必。是非自有公論。只要自己的批評是出于文學的良知,只要自己在批評的寫作中體會到了發現的愉悅,夫復何求!就像蘇東坡《定風波》中寫的那樣:“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二
想當初,在極左思潮猖獗的年代里,“扣帽子、打棍子、無限上綱”的做法曾經助紂為虐,橫行一時。結果呢?“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皭河袗簣蟆,果然靈驗!拔母铩眽劢K正寢,以姚文元、“梁效”、“羅思鼎”等政治打手為代表的“大批判”思維也受到了歷史的無情審判!胺N瓜得瓜,種豆得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是居心叵測的打手們應該得到的報應。按說,這樣的思維到了思想解放、氛圍寬松的年代里應該沒有市場了吧,可事實不然。當代文壇上有些“論戰”發展成為貽笑大方的“罵戰”,有些“爭鳴”淪為黨同伐異的“爭斗”,雖然不再像當年的“大批判”那樣充滿政治斗爭的火藥味,卻常常因為訴諸人身攻擊而令人不齒,同時也使人明顯感到另一種居心叵測——在大潑污水、盛氣凌人的對罵中,發泄出怎樣的乖戾氣、變態心!不同的文學觀念可以交鋒,不同的文學趣味可以爭鳴。但應該遵守起碼的規則:保持清醒的理性,尊重不同的聲音,展開平等的對話或者交鋒,而這一切,都必須在尊重對手人格的前提下才能進行。事實上,那些以謾罵、攻擊為能事的聲音,常常因為那份“作”態而在敗壞了文學批評的聲譽的同時,也給人以“肯定吃錯了藥”的可笑印象。
在一個思想解放、眾聲喧嘩的年代里,在一個不少文學愛好者、媒體對“吸引眼球”的興趣明顯大于研究問題的氛圍中,也有的批評者深諳此道:“攻其一點,不及其余”的情緒化批評較之實事求是的理性批評,顯然更容易引起輿論的關注。因此惟恐文壇寂寞,絞盡腦汁,興風作浪,制造出一些此起彼伏的文壇泡沫來。這些言過其實、嘩眾取寵的批評與攻擊乃至謾罵意在“吸引眼球”,已是批評的末路。這樣的投機心態的結果常常是:在熱鬧一陣后,散作過眼云煙。
寫到這里,我想起了1980年代的文學評論。那時雖然偶爾也有寒流吹過文壇,但批評界的主流是建構。無論是重新發現那些被政治迷霧遮蔽的作家作品,還是認真地“重寫文學史”,或者是滿腔熱情地建構“文學的主體性”,都體現出當時的文學批評界百花齊放、積極建構的健康氛圍。那樣的建設性批評才是文學的正道。
三
近年來,關于如何開展健康的文學評論的討論時有所聞,很有必要。除了作家應該養成豁達的胸襟、評論界遠離不正之風以外,有關管理部門是否也應該吸取前車之鑒,以寬容的胸懷營造百家爭鳴的良好氛圍呢?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有些作品,似乎不那么貼近“主旋律”,卻成為了有口皆碑的文學經典(例如陳忠實的小說《白鹿原》、余華的小說《活著》等等),然而,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里,《白鹿原》被禁止改編為電影或電視劇,一直到小說出版近20年后才拍成電影;而根據《活著》改編的同名電影在國際影壇獲得殊榮以后卻一直被禁止在國內公映。而事實上,這些作品的暢銷、長銷足以表明:文學作品即使有時偏離了“主旋律”,也沒有產生不良的社會效果。甚至,有時候那些倉促發出的“禁令”反倒促成了人們對那些被禁作品的好奇與追捧。正所謂“禁果分外甜”。尤其是在網絡已經十分發達、人們的思想觀念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的當今,一紙禁令反而為被禁之作起到了廣而告之的作用,已是司空見慣的事實。由此可見,對可能產生爭議的作品,聰明的辦法是積極開展不同意見的爭鳴,而不是簡單、粗暴的禁止。簡單、粗暴的禁止常?赡墚a生南轅北轍的效果,而寬容的姿態才真正有利于文藝的繁榮。
寫到這里,我想起了“文革”結束后文藝家們對周恩來總理的深深懷念,就因為他對文藝家一向關懷,做文藝家的好朋友,在政治高壓的年代里給大家帶來了難得的關心與愛護。還想到了近年來許多文化人對胡耀邦的由衷懷念,也因為他的開明、寬容的胸懷。這些事實都足以表明:文藝家們真心擁戴的,是與人為善、積極關心、扶持文藝的領導。
如此說來,開展健康的文學批評是一項有賴于各方共同努力的工程。被批評的作家、作為批評者的評論家,以及作為管理者的有關領導,都應該在當代文壇經過幾代人來之不易才爭取來的繁榮基礎上“更上一層樓”——進一步解放思想、轉變觀念、調整心態、同心協力,開拓新氣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