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置身于女性命運的泥淖(郭倩)

《天外》，【荷】林湄著，新世界出版社出版，50.00元

　　閱讀《天外》似乎就是在經歷生活本身。那些真實的場景讓你仿佛置身于一個大泥淖當中，若不努力掙扎向前，就會越陷越深最終被淹沒。但你若以為拼盡全力就可脫身而出，那也是不可能的。每個人都在這泥里掙扎前行，不要妄想通過百米賽跑般的一時沖刺得到一勞永逸的結果。這是一場接力賽，至死方休。

　　與大多數小說靠引人入勝的情節吸引讀者不同，《天外》是一部不那么“好看”的作品。正如書名所寓意的，作者林湄置身其外，以上帝的視角從天外俯視眾生。這使得這部作品讀來包羅甚廣，有中西方文化的沖撞，也有深入的對人性的剖析，不論是太陽底下的、還是心底某個幽暗角落里的，盡皆燭照。非常突出的一點是作品中大量的心理活動，或以冷靜的旁觀視角緩緩道來，或以與浮士德虛擬對話的方式展開，不斷追問個體選擇與命運走向的問題，探尋生活的本質。

　　我所看到的，是作者對女性命運的思考與追問。

　　用傳統的眼光來看，主人公一念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太太，她的丈夫郝忻也稱得上模范老公，夫妻二人遠涉歐洲尋找出路。然而異國他鄉卻并不是想象中的樣子，文化隔閡和陌生的環境，使得出人頭地并非易事。一念有著強烈的家庭觀念，在照顧丈夫兒子的生活起居之外，不斷敦促安于現狀的丈夫郝忻走出“舒適區”，去爭取更好的發展機會。又絞盡腦汁，為丈夫的對中國傳統文化嗜好找到一個支撐點，推著他建立自己的事業——一個教授中國文化的“翰林院”。就在一切安穩的時候，一場大病觸發了郝忻的“中年危機”，他發生了一段婚外情。

　　這對于追求愛情忠貞、精神伴侶的女人來說，不啻是一場地震。然而在我看來讓人崩潰的場景，不是一念當面撞破丈夫的婚外戀情，而是她在離家出走歸來后，竟看到廚房與幾天前離開時一模一樣——“那天準備晚餐的那塊牛肉還擺在桌上，一只紅飛蠅在鮮肉保鮮紙上盤旋”。

　　這簡直赤裸裸地展示了生活的真相。有時候，我們覺得生活沒有辦法更糟糕了，被逼得不得不選擇離開，找一個地方獨自舔舐傷口，歸來的時候，所面對的卻是比之前更沉重的現實：你覺得無法忍耐的，其實是生活的常態。

　　對于男性來說，保持對婚姻的忠誠，有一份工作以及持續的收入，再按時回家，就可以滿足社會對“好丈夫”的要求。而女性在呼喊了那么多年與男性平等之后，獲取的是同樣的受教育與工作機會，至于家庭生活的日常料理，則依然被默認是女人的事。生活中的“事不關己”嚴重到即使妻子出走數天，丈夫也不認為廚房里的腐肉與自己有何關系。

　　缺乏溝通一定不是單方面的事，也從來不會只造成單方面的結果。一念也有婚外情。作者無意指責誰是誰非，她只是把真實的生活狀態攤開來，細細描摹。

　　與全書洋洋六十萬言的篇幅相較，寥寥幾筆寫出的藺嫂是其中一個并不重要的人物。她是移民中體力勞動者的代表。藺嫂和丈夫經營中餐館，她并不管賬，只是數十年如一日地把顧客支付的消費積攢起來。這筆還算豐厚的私房錢被她轉換了幾個收藏的地點，最終還是丟失了。藺嫂隨之自殺。

　　在藺嫂的觀念里，“嫁雞隨雞是婦道，有衣有食自當滿足”。唯一讓她覺得生活有保障的，就是積蓄。以至于“在暗暗數算屬于自己的錢財的時候，手指頭都在顫抖”。對于像藺嫂這樣的人來說，維系生命的東西真是很脆弱。錢財容易失去，而她偏偏又認為兒女是靠不住的。一旦沒有了積蓄，生就沒有了意義……

　　這不是現在幾近所有中國農村婦女的映照嗎？她們的生活有什么意義呢？服侍丈夫、老人和孩子，無休止的勞作，幾乎沒有任何精神生活。她們生活的目的并不明晰，活下去所要賴以支撐的東西十分脆弱，常常是丈夫的一次打罵、家長里短的一次爭執，就讓她們一氣之下選擇輕生。故而這個群體的自殺率是非常高的。

　　在作者的筆下，海外謀生的人們為了“向上走”，常常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以婚姻為籌碼換取“居留證”，希望能由此改變自己的命運，這樣的華人不在少數。更多的則比別人更拼命的工作，期待柳暗花明、出人頭地的一天。

　　為了減輕“下放勞動改造”要經受的苦楚，年輕的卜馥淑選擇與貧農結婚來換取政治資本；一念的妹妹一靳只想結束坎坷的戀愛，找個人養活自己，并真的找到了老公凱西……在各種各樣的環境壓力面前，我們永遠選擇最利于解決當下問題的處理方式，卻并不真的明白，這到底是我們自己的意愿，還是只是擺脫困境的手段。

　　閱讀《天外》似乎就是在經歷生活本身。那些真實的場景讓你仿佛置身于一個大泥淖當中，若不努力掙扎向前，就會越陷越深最終被淹沒。但你若以為拼盡全力就可脫身而出，那也是不可能的。每個人都在這泥里掙扎前行，不要妄想通過百米賽跑般的一時沖刺得到一勞永逸的結果。這是一場接力賽，至死方休。

　　在《天外》的末尾，一念對郝忻說，“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離開你”。小說到這里就結束了，但問題還會發生，生活還在繼續。

　　《天外》是《天望》的姊妹篇，這兩部小說的寫作過程均長達十年。這是一部60萬字的純文學作品，林湄虔心對待寫作就如同虔誠對待她的生活。在海外生活40余年，她堅持用母語寫作，逐漸完成了從個體關注到群體觀察與思考的轉變�！短焱狻穼懙氖菐讉�家庭中發生的糾纏和沖突，背后卻是她對中國移民群體生活的真切體會，以及對中西文化的沖突和融合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