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雪漠的《野狐嶺》,感到他的創作又有了新的變化!兑昂鼛X》給我最強烈的印象,是小說的敘事藝術。這部小說同雪漠以往的小說不同,整個故事是在通靈的環境里,由故事采集人招亡靈出來,聞聲不見形地聽他們講述當年事。也可以說《野狐嶺》是一部歷史小說,然而它卻打破了一般歷史小說的敘事規則,不是由作家在一個統一的視點平臺(統一的敘述人稱)上,遵照一定的時間邏輯來展開故事,通過由走進書中的不同角色、亦即不同的當事人自敘,展開一個遼闊的敘事空間。故事斷斷續續,在敘事軸上懸念叢生,或遠或近,或明或暗,又都指向一個歷史事件——發生在清朝末年的涼州暴動。這個并非《野狐嶺》直接切入的故事,也是讀者的詰問點、關注點;就像一塊巨大的磁鐵,讀者猶如鐵屑,一進人“野狐嶺”的故事,就感到了強大的吸引力、粘附力。而“我”則是故事敘事時空的總統領,事是百年前的事,人是亡故之人,采用招靈術招引到荒漠野嶺,讓他們自己道出各人的事兒,從而增強了真實感和可信度!兑昂鼛X》的中心事件是蒙漢兩只駝隊在野狐嶺的遭遇,在一片神秘氛圍中,連動物也有了靈魂,以另一視角觀照、描述那一歷史事件,加入了敘事的眾聲喧嘩。野狐嶺的故事打破了陰陽界限,古今藩籬,駝人之別,幻真之分。這一切努力,都是為了力求使那一段歷史立體真實地顯現出來!兑昂鼛X》以這樣一支涼州童謠作為全書“引子”的開端:“野狐嶺下木魚谷,金銀九缸八澇池,胡家磨坊下找鑰匙!憋@然,雪漠首先找到了《野狐嶺》敘事的“鑰匙”。對于那個頗具神秘色彩的歷史事件,作者找到了最佳敘事的“接口”,于是,往事如水,淙淙流出,徐徐道來,雖多頭交叉,卻紛繁而有序。這就是《野狐嶺》的敘事藝術,在結構上別創新途,獨樹一格。此則《生死疲勞》有之,但是不像《野狐嶺》這樣迷亂人眼。
《野狐嶺》一開始就是眾聲喧嘩,云遮霧罩,神龍見首不見尾,及半部小說掀過,云霧漸淡,開始顯山露水,始見主人公面目,即木魚妹、馬在波。是作品的主人公,也是整個敘事結構的樞紐,枝枝蔓蔓的情節或直接或間接均由此而生,圍繞主人公之間的愛恨情仇,故事一波三折,走向那一個出人意料的結局。在大愛大善的木魚歌的感召下,殺手變成了情人,世代冤仇在人生的至境中化解——作者的歷史觀、倫理觀,乃至生命哲學層面的存在觀,至此揭底。
當事人的自述,旁觀者的插入,敘事人的講述,作者的潛在干預,構成《野狐嶺》的復調言說。如此別致的結構藝術,是與作者的人生經歷、生命體驗、文化構成和精神境界密切相關的,出于自然,發自本心。雪漠久研佛理,明了死生,對那個幾代涼州人口口相傳的故事,自有其比較透徹的覺解。借古事以啟迪今人,這也許是《野狐嶺》的創作初衷。
從頭貫穿到尾的“木魚令”這一線索,構成故事最大的懸念。那么,什么才是“木魚令”的真面目?雪漠說:“我總是在別人的病里,疼痛我自己!(雪漠《雜說<野狐嶺>》)和與愛——這也許就是“木魚令”!野狐嶺,人類的奪命谷。幸虧冥冥之中還有一個“胡家磨坊”在。那把童謠中的鑰匙,其實就在人的心里。
至《野狐嶺》面世,雪漠的小說創作經過現實感很強的大漠系列和幾近于神話的靈魂叩問系列兩個向度的探索,終于結于一處。對于作者來說,是一種回歸,一種螺旋上升后的回歸。這種將歷史、現實和靈魂叩問合為一爐的熔煉與重鑄,體現了作家自我突破的自覺意識。這便是《野狐嶺》的意義!兑昂鼛X》是雪漠創作道路上的又一個標志性成果,一次對自身的超越。當然,這樣說并不意味著《野狐嶺》就是一部無可挑剔之作,也不意味著它的價值已經超過了《大漠祭》!兑昂鼛X》的寫作別致在敘事,但疏漏也在敘事,特別是關于嶺南生活的那部分敘事,以及木魚妹的兩次跟隨駝隊之行的情節設計中,都還頗有一些可商榷的地方。
然而,《野狐嶺》卻標識了作者努力的一種方向,一種開闊,一種遠行的可能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