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1915年9月15日《青年雜志》(1916年更名為《新青年》)在上海創刊,陳獨秀任主編﹐由上海群益書社印行(月刊)。當時人們沒有料到,這份雜志的問世竟改寫了文化的地圖,成為新文化運動興起的標志。恰逢《新青年》創刊100周年之際,本報特推出《重讀》欄目,陸續刊登系列文章。今天的開篇之作是文學評論家、散文家孫郁老師的文章,從文章學的角度回顧了《新青年》上當年那場著名的論爭。
100年前,陳獨秀在上海創辦了《青年雜志》,后易名《新青年》。當時的人沒有料到,這份雜志的問世竟改寫了文化的地圖。如今翻看其間的文字,依然能夠感到內發的熱度。
第一期陣容可觀,陳獨秀翻譯了法國作家馬克斯·歐瑞的隨筆,討論女性的問題。中國傳統文化里邊,是缺乏個人的,對女性并不尊重,兒童的教育也一片空白。陳獨秀借此文想引起國人內省。他還翻譯了美國的國歌,很古樸:“愛吾土兮自由鄉,祖宗之所埋骨,先民之所夸張,頌聲作兮邦家光。群山之隈相低昂,自由之歌聲抑揚!弊g作騷體意味頗濃,留下的是舊式文人的積習。以舊文法表達新思想,也是順理成章的事。雜志不久就顯示出自己特別的文風,所推介的文章很有世界的眼光,薛琪瑛女士翻譯的劇本,劉叔雅翻譯的哲學、科學的文章,胡適所介紹的歐洲的短篇小說,周作人介紹的日本文化,劉半農對洋人詩歌的轉述,馬君武的西洋思想的推介等等,都有春風撲面的新鮮感。
胡適是《新青年》的主力作者之一。他的文字單純,多見新思。那時候他和朋友們在討論文學現象,發現中國人的表達出現了問題。青年胡適是實驗主義信徒,主張懷疑,慎談信仰。這樣的理念,與形而上學不同,乃中國文人最缺失的所在。但陳獨秀與之正好相反,所奉的是法國大革命以來的激進思想,先驗的東西是凝重的。胡適思考文學規律,不是從義理入手,而是著眼于文章學的經脈。他留學時候之所以考慮白話文的問題,與翻譯有關。英語譯成漢語的時候,是文言文好呢,還是白話文更佳?西洋辭章里的概念,古語里沒有,如何放置?西洋人寫文章,很少用典,附會先人的詞語亦稀,我們何以不如此?他與友人通信討論白話文與新文者的寫作,恰是實用精神的體現。
胡適*《文學改良芻議》*八不主義
1917年,陳獨秀推出了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新文章的理念便有了標志性的表達。這文章的出現,主要是不滿于流行的觀念。因為舊式的表達多有偽飾地方,還不能算是現代意義上的文學。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是文章學層面的東西,不涉及意識形態的問題,但背后有一種哲學的影子。民初的南社、鴛鴦蝴蝶派、留學生寫作,在文章學方面已經為胡適提供了許多資源。他覺得主要問題是,話語邏輯不屬于現代人的,應從文言進入到白話,順暢地表達現代人的感覺。古文的問題,主要是把自由感放棄了。
他談到八不主義,都是文章學方面的話題。首先是須言之有物;第二,不模仿古人;第三是須講求文法;第四,不作無病之呻吟;第五,務去濫調套語;第六,不用典;第七,不講對仗;第八,不避俗字俗語。我覺得這個分類有些問題!绊氀灾形锖筒蛔鳠o病之呻吟”,這是可以合并的。這些看法是針對酸腐的古文而來的,當時八股化很嚴重的應用文,已經把文人的思想污染了。胡適要拯救漢語的書寫,看得出有很大的雄心。
八不主義的背后,其實是歷史的觀念的外化。他在《歷史的文學觀念論》里說:“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此時代與彼時代之間,雖皆有承前啟后之關系,而決不容完全抄襲;其完全抄襲者,決不成為真文學”。這樣的話,王國維也說過,都是史家的感覺。胡適覺得古文濫調不行,文章是應當心口一致。白話從談話開始,強調談話風的重要。引進聊天語言,因為這個語言里邊有生命的溫度在里,它是從血液里流淌出來的,而不是因文造情,假的東西。
《文學改良芻議》其實是一種把文學作為工具來看,后來有不少人批評他。錢鍾書就諷刺他的功底還不及林紓,汪曾祺的微詞就更多了。汪先生專門批評過《文學改良芻議》,他在耶魯大學演講里說,所謂八不主義是把文學當成工具,文言文有缺點是毫無疑問的,可是文言文的美,胡適不幸的遺漏掉了。汪先生的演講,很有分量。當時八十年代的中國文學,正處在一個要起飛轉型的時期,可是作家都沒有能力在自己的作品里用母語來表達豐富的生活,他們的語言過于干枯,單調得很。白話文被單純化時,漢語內在審美的機制被抑制了,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胡適在提倡白話文的時候,還沒有意識到白話文自身的限度。
當胡適把語言簡單理解為工具的時候,就不能夠發現我們漢語言里邊內在的潛質,這是他的問題。這個思路延伸下來,會誤入歧途,被形式主義所囿。語言也是內容,完全把形式和內容區別開來,可能存在盲區,就把其復雜性簡化了。王國維比他高明的地方在于,從境界說來談文學的好壞,文學的高低取決于人格與審美的境界。詞語都是隨著人的精神而流動的,胡適的審美意識,被進化論的意圖倫理所左右,自然不能搔到問題的癢處。
陳獨秀*《文學革命論》*三大主義
與胡適不同的陳獨秀,走的路更為極端。他覺得還不能停留于此,胡適的根底還是改良主義,不如革命為好。于是拋出《文學革命論》。文章有一種狂士之風,那種洞世的目光在筆端閃閃發光。這樣的文字今人也不易寫出來,大有舍我其誰也的氣象。文章對中國文學史微縮的一個判斷,把它微縮到一個畫面里面,很有沖擊力。
他不滿于魏晉以來雕琢阿諛的鋪張文學,提出了三大主義:第一,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立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第二是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第三是要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立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
三大主義自有其道理,文學社會化,文學承載著一種社會的責任,這是毫無疑問的。我覺得直到今天我們也需要這樣的文學。但文學有時候就是個人的,越是個人的可能越是社會的,文學的形態頗為復雜,它具有無限種可能。鴛鴦蝴蝶派是一種可能,南社文人的寫作也是一種可能,陳獨秀、胡適也是一種可能。陳獨秀以自己的價值強加到別人的頭上,似乎就有一點霸道的意味。他的獨斷主義的口氣,在后來的文化里被放大,負面的效應也不可小視。
錢玄同*朱希祖*劉半農*傅斯年
呼應陳氏文章的多是北京大學的教授,許多章太炎的弟子都參與其間。錢玄同、朱希祖等都為之擊掌。劉半農、沈尹默、李大釗等人也加入進來。這里,錢玄同最為熱情,對舊文學大罵不已,頗為沖動,有些甚至過于偏頗。他在《贊文藝改良附論中國文學之分期》《反對用典及其他》《論白話小說》等文中,不斷抨擊舊的文學。在《反對用典及其他》中說:
弟以為古代文學,最為樸實真摯。始壞于東漢,以其浮詞多而真意少。弊盛于齊梁,以其漸多用典也。唐宋四六,除用典外,別無他事,實為文學“燕山外史”中最為下劣者。至于近世《聊齋志異》《淞隱慢錄》諸書,直可為全篇不通。
這樣的話,顯然過激。倒是朱希祖這樣的人說話平和。他寫過一篇文章,認為白話文就像我們穿的普通的大褂,文言文是綾羅綢緞。朱先生很有意思的一個人,他慨嘆做文言文字句只能含蓄,難于直說。古字造句等都非常的簡短,句語也有神秘的色彩,也有燈謎式的,也有像歇后語似的,嬌柔做作,一副假腔,如同游戲,戴了假面具一樣。他說白話文就是把真的面目完全暴露出來,一覽無余了。
胡適談論此類問題,還比較含蓄,鋒芒是內斂,他許多沒有說出的話,倒是被劉半農所言及了:
現在已成假詩世界。其專講聲調格律,拘執著幾平幾仄方可成句,或引古證今,以為必如何如何始能對得工巧的,這種人我實在沒有功夫同他說話。其能脫卻這窠臼,而專在性情上用功夫的,也大多走錯了路頭。如明明是貪名受利的荒傖,卻偏喜做山林村野的詩。明明是自己沒甚本領,卻偏喜大發牢騷,似乎這世界害了他什么。明明是處于青年有為的地位,卻偏喜寫些頹唐老境。明明是感情淡薄,卻偏喜作出許多極懇摯的“懷舊”或“送別”詩來……康有為作《開歲忽六十》一詩,長至二百五十韻,自以為前無古人,報紙雜志,傳載極廣。據我看來,即置字句不通,押韻之牽強于不問,單就全詩命意而論,亦恍如此老已經死了,兒女們替他發了通哀啟。又如鄉下大姑娘進了城,回家向大伯小叔擺闊。胡適之先生說,仿古文章,便做到極好,亦不過在古物院中添上幾件“逼真贗鼎”。我說此等沒有價值詩,尚無進古院資格,只合拋在垃圾桶里。(《詩與小說精神上之革新》,載《新青年》三卷五號)
類似的觀點,在青年學子那里也被普遍所認可。傅斯年在《新青年》第四卷第四號著文《中國學術思想界之基本誤謬》中說:
中國文人,每置文章根本之義于不論,但求之于語言文字之末。又不肯以切合人情之法求之,但出之以吊詭,駢文之澀晦者,聲韻神情,更與和尚所誦偈辭咒語,全無分別。為碑志者,末綴四言韻語。為贊頌者亦然。其四言之作法,直可謂偈辭咒語,異曲同工。又如當今某大名士之文,好為駢體,四字成言,字艱意晦,生趣消乏,真偈咒語之上選也。
談話風*新民體*五四風
如何建立新文章的理路,人們進行了有趣的探索。其中胡適的功莫大焉。五四以來的文學注入了新風,那是敘述主體的位移所致,有學者將此定位于“談話風”的建立。從《新青年》諸人那里看到美文內在的玄機,認為眾人的筆觸是心口如一的外現。胡適的筆意里有“一清如水”的味道,散文里的“即興”與“賦得”的差異,都與心口是否一致有關!罢勗掞L”并非一般口語的流瀉,而是內在修養的自然表達。用張中行的話說,好的文章均非用力可為,聊天式的表達親切而有內力。這樣的文風,現在得之者真的不多。它其實也是“心之文”的一種體現。
遙想孔老夫子當年留下的文字,也是談話的片斷。那些精彩的詞句,都非正襟危坐的產物,而是心性自然的流露。儒家本來有敬的精神,那是心理神圣的存在。只言片語即可達成。但后來的儒生不是這樣,把思想搞得一本正經,灑脫不見了。幾千年來的文人在一個套子里模仿孔子,卻沒有孔子周旋于塵世的自如無偽的樣子。尋道而失道,思想自然也就不會表達了。
在中國這樣一個載道傳統很盛的國度,文章裝模作樣者多多,獨與性靈與生命的本真無關。魯迅《阿Q正傳》開篇就是聊天,似乎漫無所致,但機智幽默,其智性豈是常人可以得之?胡適的《白話文學史》,用的也是談話體,本真,自然,深入淺出,閱之頗有意思。周作人則是另一個樣子,其筆調散漫、平實,如淡淡的茶,背后有久久的余味。這時候你會感到文如其人,連作者的聲音、表情似乎都可看到。
劉緒源先生說:
“談話風”不僅是最為透明的,同時也是最為綜合的,它不讓你只專注于某一項,而要讓小說的、詩的,理論的種種要素全部融入“自己的性情里”,也就是一種全人格的表達,亦即前人談到“文人傳統”時所說“以完整的個人,對應較為完整的文化”,達到了這一步者,才能寫出上好的“談話風”。同理,也只有達到這一步,創作生命才有可能綿延不絕。
這個看法,周作人在文章里也表達過,可說是“言志”觀念的體現。周作人曾有感于文風的沉沒與墮落,自感載道文學的悖謬。在他看來,那些夸張的言理的文字,多有問題。韓愈式的布道,裝出的樣子是滑稽可笑的。儒家好的文章不多,倒是那些不得志者的游戲文字說出世間的道理來。周作人談散文傳統,對明末頗有興趣,而晚清可心者卻數目寥寥。
劉緒源注意到,周氏兄弟在文章中不太談梁啟超的文章,其間大有深意。晚清的文章最漂亮者,屬梁啟超無疑。周氏兄弟自然也受到一些輻射。但是他們對梁氏“新民體”的拒絕,大概與基本審美理念有別而言;蛘哒f,新的白話文學的魅力在于,它在根本的層面,脫離了梁啟超的“道之文”的窠臼。這個看法,是啟人心智的。新舊之變的真意或許是在這里。
晚清是眾聲喧嘩的時代。自從“新民體”出現,中國文壇文風大變,但那些轟動一時的文章不過還是韓愈體的再版。一些學者注意到后來的白話文在根底上與其不同所在,說的是確切之論。發表宏論,氣勢如虹,其佳處是有偉岸的力度在,但易流入浮華是自然的了。劉緒源《今文淵源》說“新民體”是五四新文學的對立面,也并非沒有道理。這是白話文流變的隱秘,過去很少有人提及,它的內在性因素,真的可以深究。
“新民體”后來被五四風代替,仿佛沒有多少過渡,一晃就過去了。我猜想這原因一是其銜接的是韓愈式的邏輯,還是道統里的血液,泛著歷史的舊魂,與今人的生命感覺相去甚遠。二是五四有六朝以來的溪流在的,加之英法日諸國的文章的輻射,遂有知識而含性靈,本我的意識緩緩地流溢。這是更個人化的美文,士大夫之流畢竟與之頗有距離。周氏兄弟的筆下,野史的力量和西學的力量都有,天然地混雜于生命之中。至于胡適的文章,乃明儒與近代實驗主義信仰者的匯聚,系平和的文化的遺風,正與今人的好惡接近。大凡遠離道統的文章,都可見出深切的隱喻。白話文的勝利,其實就是自由意志的勝利。古老的幽魂是不及現代性的潮流那么激越人的內心,新式的表達很快被世人接受,是自然的。
今天看五四前后的白話文,像剛脫了長袍的人的漫步,隨和自然多了,行走間已沒了框子,松弛有度、急緩相間,歌之舞之而無禁區。那些文人自由地談吐,任意東西,語體散著古老的幽思和山林的氣息。日常性與神秘性都有,文章的格局大不同于過去了。老式的白話文都是市井里的風景,而新文化運動帶來西洋的流彩,也喚回了遠古的美的靈思。文人介入到大眾的表達里,又糅合著現代性的情懷,便有了新文學的誕生。這在中國,實在是一種表達的勝利。那個時代的人與文,今天回味起來,頗多趣處,其自由無偽的神態,我們審之、思之,不能不深感懷念的。
孫郁: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院長。20世紀7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80年代起轉入文學批評和研究,長期從事魯迅和現當代文學研究!遏斞秆芯吭驴分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副主編。主要著作有《革命時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閑錄》、《魯迅憂思錄》、《魯迅與周作人》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