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明幾千年的傳統文化積淀,為中國當代詩人提供了豐厚的創作資源,《詩經》《楚辭》、唐詩宋詞中遺留下眾多經典化的意象原型和“托物言志”的抒情經驗,這些直接啟發了當代詩人回眸傳統、重鑄詩魂的藝術靈感。新世紀以降,詩人自覺回歸民族文化的詩學殿堂,從古典文化體系中“借火”,頻繁地遣用、調配古意盎然的物象入詩,勾連起現代詩思和情緒,折射出一個個斑駁多姿、幻象重重的傳統文化鏡像,如觀水面之月影影綽綽,散佚出了一派強勁的東方古蘊。
一、意象:古典與現代的遇合
新世紀詩人的古典詩意再造工程,首先不約而同地選中了“古色古香”的自然意象,今之詩人移用古人的自然之象,既感發于自然景物的曼妙諧趣,亦出自與前人跨時空交流的心靈契合。那“求之于自然”(王國維語)的詩學淵藪和傳情傾向,連接了橫越千年的民族文化心理和審美感知方式,自然與人的心靈構成了豐富的交融和互通,渲染了一種“顯山露水”視覺效果。
翻讀楊鍵的詩,便會發現他常常將月亮、枯葉、荷花等自然之物,點綴于裊裊的炊煙、斑斕的古鏡、佛性神龕和殘斷的墓碑之上,燭照出詩作整體的古詩意蘊,含蓄雋永、婉轉綿長。又如陳陟云的長詩《新十四行——前世今生》中,每節均以“薇”起始,她身著一襲華美的衣裳從李后主的晚唐款款走來,攜春花秋月、帶一江春水,續接前緣成為詩人心儀神往的美麗女子!芭?椀那榻Y,只為轉世的離愁”“一泓平湖,源自天意的杯盞”“百匹綾羅散盡,銀河寂寞如斯”等化自然古韻為詩的結構句法,給人一種強烈的色彩沖擊感。
此外,名勝古跡牽引出的懷古之情也盤踞于詩歌中,并詩化為代表性的“歷史”意象。商震的《瓜洲古渡》直指古時勝景,透過詩歌折射出了“繁華不在”的落寞與哀嘆?梢哉f,詩人的時間意識在對傳統文化“遺跡”和“歷史”意象的鏡照中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這種無形的“時間感”既包涵今非昔比的惆悵,又使詩人在歌詠古跡、暢達抒懷的同時,面臨著巨大的文化壓力,引起了“題材焦慮癥”。像敬文東的《岳麓山》、周瑟瑟的《趙州橋》、和蘇歷銘的《蘭亭的流殤》等詩,都努力走出前輩的陰影,開掘屬于自己感物起興的意象思維,為意象系統增添了更多的新質屬性和美學內涵。
二、雕鏤語言中的“晚唐幻境”
新世紀,部分詩人的語言演練已經有意識地向傳統寫意風格靠攏,他們在追懷、尋根中切入古典審美的要義,使語言手段和情緒特征走上了對傳統“歌”詞不斷認同、翻新的路途。如諳熟中國文化肌理的李少君,就深受儒釋道思想的影響,因此,他的詩歌語言滲透著對大自然和周圍事物的凝思默想,淺白、簡雋中不但讓詩人擁有了儒家的性命道德之學,也流露出了自己的佛性體悟和生命感懷。像《南山吟》中詩人面對自然打坐、靜觀,玄想宇宙天地生滅相繼、循環輪回的法門與奧秘,并通過自然景象的推衍和鋪展,將語言鋒刃上的詩情與禪意嵌合起來,使視線所及內化為心中所感,融匯于“心無所得”“緣起性空”的佛性體驗之中,從而營造了一個空靈、飄逸的大自在圓滿之境。同樣,川美的長詩《追夢桃花源》亦獨具出世之思和魏晉風雅之情,似乎古代詩文的精髓義旨和傳統文化的價值理念已融合為詩人現實需求的一部分,她以澄明、純樸的語言重寫了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締造了一個忘卻凡塵憂擾的世外仙境,努力探索陶氏的詩性情懷和生命態度,復興了文化母體的勃勃生機,從而在種桃樹的間歇“種下一種簡單生活”來“洗濯我們蒙塵的眼”。
可以看出,魏晉風骨與唐詩宋詞對詩人及詩歌創作的影響,不僅停留在情感節奏、言情方式和心靈慰藉等方面,還具有實質性的意義。因此,詩人能穿越古人“夕陽無限好”“夜長人奈何”的意緒閑愁,從人性、歷史、文化的角度反思危機四伏、污濁不堪的現代社會,如凸凹的《棄詞戀,或頹廢癖》一詩,雖然詩體結構、語言形式近似于宋詞小令,江南的文化氣息亦與詩人執著古趣的心靈產生共振,但詩中卻雜陳著眾多“現代化”的事物和場景,即工業文明、仿真化社會帶來的虛擬的“人面桃花”,這使語義、詞義發生了陡轉。詩人以古之神韻反諷今人的可悲可憐,情緒節奏時而緊湊、時而舒緩,那廢園、拖拉機、機器等現代文明的派生物把飛蝶、梅花等中華文化的象征體無情肢解;然而,凸凹并非只是悵惘古典事物、傳統文明的失落,他還通過對傳統的再造介入對人類精神困境救贖之路的尋找中,以期化解語言與現實、現代性與古典文化、技術理性與美學感性間的矛盾。
三、古代先賢的詩美想象
新世紀,傳統文化一躍上升為詩人們顯在的詩學路向和“兵家必爭之地”,其中突出特色就是對古代先賢的詩美想象。這些歷史人物作為詩歌的藝術象征和詩學精神濃縮于作品之中,題材從帝王將相、俠義英雄到四大美女、伶人歌妓無所不包。詩人們戮力在更為闊大的歷史天地中刻畫體現中國傳統文化魅力的人物形象,反映出了源自內心的古典情結,這也是他們抵御浮躁社會的精神養料。
譬如朱朱的長詩《江南共和國——柳如是墓前》,描畫了一位歌妓加才女的女詩人的傳奇一生,勾勒出了一位江南傾國傾城的古典美人,她的眼神雖滿含幽怨,但卻透露出不可言傳的抱負理想和看破世事的決然心理,懷有強烈的愛國熱情和民族氣節?梢哉f,才情與義行使堅強的柳如是堪稱一代名媛中的佼佼者,打破了青樓艷情、紅顏薄命的傳統歌女形象,蛻化為江南文化的一重美麗的象喻,倏然照亮幽微的人心。又如凸凹的《金華山,或登陳子昂讀書臺歌》和《大英銘,或明月山讀〈長江集〉想起賈島》,詩人躋身歷史的江流,回想古時前輩的“豐功偉績”,情感闊達、語言粗糲,充溢著時代感和歷史感,仿佛將讀者領入唐朝的滾滾烽煙之中,并隨著陳、賈兩人曲折、艱辛的人生歷程生發出了世事難料、命運弄人的無限感喟。作者努力開啟歷史的重門深鎖,默默地憑吊古代詩人的悲劇宿命,為其理想化的人格形象和永無休止的生命探索涂抹下傷感而厚重的一筆。同樣,像森子《在李商隱墓前》中的晚唐詩俊李商隱,趙野《短歌》中的魏晉玄學先哲嵇康,路也《鳳凰臺》上遠眺長安城的李白,遠村《莊子研究》中的“莊生夢蝶”,均以時隔千年的遙遠應和打破了彼此之間的時空界限,使作者從先賢豪放、灑脫的性格中,獲得了靈魂的安慰,過濾掉了浮躁的物質欲求,還身心予安寧。
隨著社會環境的嬗變,當代詩人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認同經歷了一個由點及面、由淺入深的發展過程,對“傳統”的內涵有了新的認識、發掘和估衡。他們借助古典藝術經驗和語言文字的漢文化再現,在古代和現代的慢與快、常與變中重構了中華文化的詩學理想,讓其如鏡像般回照現代人的思維空間和心靈空間,使詩歌在新一輪歐風美雨的侵蝕下獨顯民族性的風采和魅力。
(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文學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