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美麗的愿望,都向著那遼遠的荒漠,漫漫黃沙中聳立的不朽的藝術。古往今來,多少東方人、西方人,耗費了歲月的荏苒和遷徙,就只為看到被世界矚目的莫高窟。
終于坐上汽車,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已在前往敦煌研究院的路上。竟莫名其妙地,心怦怦地跳,某種近鄉情更迫的感覺,又仿佛是去朝拜,懷某種近乎于虔誠的期待。敦煌,之于我,就像是某種宿命。那片飽經滄桑的崖壁,似乎和我有著千絲萬縷的夢一般的牽念。我曾寫過盛唐時期的《武則天》、《上官婉兒》和《高陽公主》三部歷史小說,寫作過程中竟然曾無數次鬼使神差地想到此刻的立足之地。
這主要是因為高僧玄奘,他西域取經的故事已成傳奇。地處河西走廊西端的敦煌,是古代西域與中原地區的交通要沖。我從沒有過關于玄奘與敦煌的實際研究。但我總是以一種抑制不住的猜想,去描畫玄奘從長安動身抵達敦煌的情景。他會有若干時日的勾留,去四處瞻仰壁畫或石刻中那些飄舞的飛天之神,為自己增添漫漫旅途的精神糧草;而當他從西域返程,越過了陽關與玉門關的關隘,一定是帶著滿載而歸的喜悅,流連于莫高窟山上山下,念天地之悠悠,獨喜極而淚下,然后再馬不停蹄地趕回長安。
玄奘從西域帶回的大量佛教典籍,完全順應了朝廷的宗教需要,亦一定在大唐皇宮里激起了重重興奮的波浪。否則,那么多德高望重的大德高僧,怎會被迅速組織起來,開始苦心孤詣地翻譯、研究這些佛門圣典的文化瑰寶。
與此相關聯的是有一位叫辯機的和尚,曾是玄奘十分得意的門徒。他有著虔誠的信仰、淵博的知識、極其優美的文筆。玄奘以他前往西域的經歷,寫了一部《大唐西域記》的書。而這部經典就是玄奘口述、辯機撰寫的。辯機這位青年才俊對佛教經義了然于心。他本來很有希望秉承玄奘的衣缽,成為萬人矚目的高僧?傊陂L安那個風云際會的都市,是各種機會都會有的,然而———
然而辯機卻最終死于非命,那就是我的《高陽公主》的故事。何以一位翩翩少年的和尚,竟在不經意之間和大唐公主扯上了干系。是的,他們相愛了,并愛得如火如荼。但不久后,辯機就掙脫出來,徹底了斷了他和公主間疼痛的戀情,將身心沉浸于譯經的事業中。但最終曾經的愛情敗露,在秋的凜冽的寒風里,在蕭蕭落葉中,李世民腰斬了女兒深愛的辯機。從此凄凄惶惶,痛斷肝腸。大唐公主所親歷的這段悲慘的往事,在我心中,與敦煌、與佛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是的,敦煌。那,歸去來兮的,歲月的縈繞。
終于穿越了漫漫黃沙,轉彎處,看到遠方幾株蔥蘢的綠樹。它們就那樣驕傲地矗立著,或者是為了告訴我們,就要看到那一窟窟佛龕了。
就在去年的全國政協會議上,我奇遇了敦煌研究院的院長樊錦詩。記住她,是因為她將畢生獻給了敦煌,就像她的前輩常書鴻。單單是她的名字就美麗非凡,她剛好又是出生于杭州的江南女子。我只是星星點點地略知其生平。自考取北京大學考古系專業后,在某種意義上,就已經奠定了她艱苦卓絕的一生。畢業后,她毅然地來到了遙遠的莫高窟,從此致力于敦煌遺址的保護和研究,成為著名的享譽海內外的敦煌學者。她帶領著敦煌研究院的所有科研人員,在石窟考古、佛教美術、遺書文獻研究等多個領域取得了世界矚目的成果,徹底改變了“敦煌在中國,敦煌學研究在國外”的歷史。
由樊錦詩對敦煌的一往情深,愈加懷念那些曾為敦煌嘔心瀝血的先驅們,諸如最早將敦煌納入學術研究的王國維、羅振玉等國學大師。他們不僅編輯出版了《敦煌石窟遺書》、《鳴沙石室古籍叢殘》等書籍,還多角度展開了對敦煌學的研究。之后又有劉復、胡適等學者,將流失海外的敦煌遺書抄寫并翻拍過來,先后編輯了《敦煌綴瑣》、《巴黎敦煌殘卷敘錄》等重要文獻。
樊錦詩說,中國學者為搶救祖國的文化遺產,承受著各種壓力,陳寅恪因此而慨嘆,“敦煌學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畫家張大千來到敦煌,臨摹壁畫,并將洞窟內容的記錄和分析編成了《莫高窟記》,遂被陳寅恪謂之為“大千先生臨摹北朝唐五代之壁畫,介紹于世人,使得窺此國寶之一斑”。
然后是常書鴻。他來到敦煌后,就再沒有離開過。他竟然和弟子樊錦詩一樣,出生于美麗的西子湖畔。他曾經滿懷抱負,前往巴黎,將油畫當做他人生的追求。但偶然的機會,他與“海外的”敦煌相遇,從此便一發不可收地將自己獻給了大漠孤煙中的敦煌。是的,那就是常書鴻畢生的夢想。是的,他們那一代有著熱血、使命和擔當的知識分子,對祖國文化的熱愛已成為了他們刻骨銘心的信念。
這讓我再度想起長江上游的李莊,在那里,抗戰時期的傅斯年、李季、梁思成、林徽因等一大批文化名流,在缺衣少食的艱苦環境中,始終鍥而不舍地研究著他們各自的學問。這讓我深深感知到了他們那一代知識分子深沉的文化情懷,以及他們所擔當的那份民族的責任心。
是的,這一切的一切之后,便“輪”到了敦煌。
走近神秘的莫高窟,仿佛置身于遠古。幾千年的風云變幻,卻仍不能改變大自然永恒的形態。而敦煌,便是被這片西北邊陲的水土孕育的城市。在這里,你能遙望戈壁上的烽火臺,以及云游的樂僔看到的那萬道霞光。是的,當樂僔決意留下來,在某種意義上,就等于是開啟了宕泉西岸巖壁上開鑿石窟的偉大工程,從此,也就意味了,莫高窟的存在。
這是種怎樣不朽的奇觀,又有著多少僧人和工匠日復一日地敲擊著堅硬的石壁。他們從春到冬,從生到死,永不停歇地勞作著。就這樣,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地,用生命和年輪鑄就偉大藝術,以及偉大的藝術家。
如今的敦煌,已行云流水,有序地接待著八方來客。訓練有素的講解員們,仿佛怕驚擾了大地下的魂靈,始終輕言細語地履行著輕車熟路的解說?咧胁粶逝恼,這已成為保護文化遺產的重要規則。于是在黝黑的窟穴中,為了能將曠世的真跡保存下來,只能在手電筒微弱的光線下,瞻仰壁上那些絕美的繪畫。
靜寂的窟中,既有淡定的坐佛,亦有圓寂的臥佛,安然側臥,神色安詳,仿佛置身于明媚的彼岸。在這片土地上,歷朝歷代,都留下了他們或深或淺的印痕;适业臓N爛輝煌,民間的樸實無華。留下了,或輝煌,或式微,或最終的衰落。
于是想到在崖壁洞窟中長久駐留的,大抵有兩種人。一種是苦行僧般虔誠的傳教者,一種是千辛萬苦開鑿洞窟的工匠們。盡管他們有著各自不同的人生軌跡,但在狹小的洞窟內,無疑都背負了生命的悲哀與不幸。
且不說那些僧人怎樣抱持著他們畢生的信念和理想,在佛的世界,普度眾生。想說的是,在漫漫戈壁上,歲月年輪中,那些普通的工匠,無論風霜雨雪,漫漫黃沙,都不曾停下過他們藝術的探尋。是他們,年深日久地,締造了這偉大的藝術王國。而這些不同年代的工匠們,很可能并不知自己是怎樣了不起的藝術家,是完全可以和世界上任何偉大的畫家、雕塑家相媲美的。而他們在此,并不是為了信仰,甚至不是為了藝術,而只是為了活著。但他們客觀上就是用智慧和心靈感覺鑄造了不朽的藝術。
寂寂中的壁畫大多在頌揚著佛的生平。而此前,據說佛從不渲染自己,只傳播信仰與理念。不知曾幾何時,佛的生平,竟也像耶穌基督那樣,慢慢地被傳頌。并像被畫在彩色玻璃上的耶穌生平那樣,開始了對佛祖的演繹。于是在敦煌的壁窟里,除了那些壯麗的佛像,便是畫滿了佛祖生平的壁畫。幾乎每一個洞窟都在講述著相同的故事,而這些故事,又往往是依照施主或工匠自己的想象來完成的。
是的,最驚嘆壁畫中的那些“飛天”,那被稱之為“敦煌壁畫靈魂”的美麗倩影。尤為喜歡古代服飾中那叮當環佩的聲響,緩步輕搖中,玉石般清脆而柔潤的叮咚聲。似乎,這是佛像和壁畫中都能觸摸到的一種絕美的景象。特別是,佛僧衣裙中起伏的皺褶,以及菩薩肩頭懸掛的瓔珞。而藻井中的圖案,就像是美麗的絲綢。有人說,僧人單純而簡練的袈裟,古樸而莊重的色調,無疑襯托了他們內心的睿智。又有人說,在某個時期,佛像通常穿右袒式或通肩式赤布僧伽梨。這種服飾有著密集的裝飾性衣紋,給人以薄紗透體之感,史稱“曹衣出水”,何等地飄逸逶迤。
敦煌進入鼎盛時期,是在壯麗的唐代,而那時的“飛天”,伴隨著王國的興盛,顯得格外輝煌。云中的“飛天”,絢麗斑斕,美輪美奐;或拋灑鮮花,或手捧瓔珞;或吹奏羌笛,或反彈琵琶;于是散花、歌舞,悠揚的禮贊。于是,佛的美,瓔珞的美,佛禪坐姿的美;蛘呶ù,才能表現出佛悲憫的情懷,高遠的志向,以及他對蕓蕓眾生那份永恒的愛。
是的,如此,佛的敦煌,或者敦煌的佛。我終于如愿以償地,完成了心中燦爛的禮贊。
(作者為天津作協主席,本文有刪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