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散文組詩《仁莊紀事》,一下就被曉弦的詩吸引住了:
“這枚1976年誕生的伍分硬幣/帶著一月的哀思,周游世界” ,詩人在歷數了它的可能的“歷史經歷”中,說“廣西前線士兵的一次/不經意的占卜”時,我的心亦為之一怵。這枚硬幣,一下燃燒起了我的生命,以至讀到詩結尾的“它經歷了共和國的風雨/依然有著飽滿的麥穗和莊嚴的國徽” ( 《一九七六年的一枚伍分硬幣》 )時,一股神圣油然穿透詩句而生,我亦成為曉弦詩的獵物。同樣,在《一滴墨水》中,詩人興吟“一滴墨水在黃昏走失” , “當她踮起腳尖伸長頸子” , “當她隱身于/一枚狼毫的亢奮與騷癢里”時,那種化靜為動,化物為情的那種詩意的靈動,剎那間就會令你從夢魘中突圍出來的那顆驚悚的靈魂,面對詭異的詞語,感到不知從何開口。而當“一滴檀香的墨水/終于耐不住寂寞/縱身化作酥祥的曖昧” ,詩人筆下的墨水,已經成了流在血管里的血,浸淫在靈魂里的情感。那“此刻,一只褐色的蝙蝠/在夜的瞳孔里一寸寸迷失” ,詩人為我們建構起的魔幻之景,似石頭燃出的火焰,大海開出的天路,一下讓你的審美視覺與審美感覺,朝著不可預見的方向疾駛。
面對現實,詩人之筆,又會寫出另一番寓意深刻的景象:“抽水機不斷地抽著水/矮下去的魚塘,像一具被吸平血的尸體。 ”即時即景,詩人所不愿意看到和意愿中的所指,是“皮包骨的魚,骨包肉的蟹,頂著長矛的蝦/還有,被時光銹蝕的/辨不清去路和來路的肋骨” 。這是被冷酷的現實凍醒的靈魂,這是一顆心行走中突然墜入深淵的血吟。在貌似草木蔥郁的花世界里,還有這么一個魚塘,也許還不止這么一個魚塘。它讓我們看到了見底的世界,它終于讓我們看清了原本模糊的實質!跋褚腿A丟失的手杖” ,用了括號的詩句,決不是簡單的說明,而是寓意,深沉的寓意: “大白于天下”的,是“那些打諢插科的人/那些深水摸魚的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 《干魚塘》 ) 。掛著社會主義旗號,卻比資本家更貪婪地在肆無忌憚大力吸吮勞動人民血汗的腐敗分子,總是在光鮮的表面下肥利而從不會損己,留給國家和老百姓的,只是干魚塘。幸虧,中紀委的屢屢神手出擊,在不斷地寬慰老百姓憤怒又無奈的心。所以,“像耶和華丟失的手杖” ,是一詞二意甚或更多意的寓意,它是正義的期待,理想的追求,也是節制的警示,法治的必然?梢,詩人的一首短詩,文化與社會學的內涵,是夠豐富的。
在《仁莊紀事》里,有兩首詩可以相互參看。先看《鳥有先知》 ,詩人予以云彩的“鎦金”和鳥兒的“失戀” ,把詞語的修飾達臻到了一個新的境界。而“現在,只需低下頭/像鳥兒的一場失戀/把仁莊看得風生水起” ,決不與開首“先說天空/鎦金的云彩”相矛盾,它是一則別出心裁的用意,意在不協和的意象引出重新的審美。所以,“大地依舊/一些遺落的事物” ,“卻很新鮮” 。那么,“荷鋤的農夫,消失在/老牛幾近干涸的眼眸中” , “像空中遲遲不肯降落斑鳩/鳥有先知,先自飛去/我們何曾懷疑” 。是否是詩人已經在懷疑歷史的遺落,是否在懷疑日趨荒蕪的連斑鳩也不肯降落的現實,先知的鳥先行飛去的村落的老牛眼中的干涸慘景? “向南去?抑或/向北去? ”是詩人的迷茫,還是失去了信心的絕望?這份懸念與疑惑,只要讀《仁莊的良心》 ,就會豁然開朗。 “我只關注/仁莊芝麻大的東塔漾和絲瓜長的石佛港/關注村西山上小小石屋里先于春天醒來的祖先/是否驚悚于打樁機強勁的咳嗽……”一顆希望的心,一顆包裹濃濃鄉情的心跋然于目!霸徫依先サ男,與仁莊一起深陷于/被十二月的烏鯉魚死死咬住的枯水期” 。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呀,分明是血濃于水的鄉情,是詩人精神圖騰中最基調的一筆!笆碌臑貂庺~”與“被死死咬住的枯水期” ,兩個意象如此地準確又如此地飽滿,讓我們在沉重之中仿佛又瞅見了詩人從內心掙扎而出的一份精神追求。在詩人對著行進的現實的當口,他自有了自己的生命體驗,且又在這體驗中滋生出鋒芒和力度:“我是如此地執著于光線的質量而忽視鉆石的重量” ——不管日益長高的摩天大樓如何雄踞于都市,詩人精神的雙眼,只看重農莊與老民,這是詩人精神光線的質量所在,更是高科技發展下,社會進程中聚焦的所在。
在《仁莊紀事》里,詩的另一個明顯的特點,是詩人突破了詩人往往會喋喋不休圍繞小我的呻吟,而高揚起飛翔的翅膀,把陸地也視為太空般地擁有張力的恢弘,同時,以文化對話似的方式,置詩人、自然與大眾共處下的新探測,從而能讓詩真正進入生活的本質!笆^返回天空,擰亮星星/好讓銀子似的雪花笑著回家/小河脫下風的衣衫,裸露清癯的身子/揮霍一空的田野,靜默著絕食”( 《還債的冬天》 ) ,詭異的行詞間,純凈且又帶著財富的未來,正試著朝期待的田野(未來)走來。 “干凈得讓人想起天堂/想起天堂口,一個咬著嘴唇的/沉默而倔強的圣女” ( 《只有雪是干凈的》 ) 。請注意,在這里,詩人又一次強調并提醒期待的田野、天堂,既是干凈的,又必得讓人敬畏。宗教式的提示,實是重建崇高精神家園的基礎。而“圣女”咬著嘴唇,會讓我們想到鮮紅的顏色與性感,這是財富也是誘惑,但“圣女”的不容玷污性,又在指稱什么? “她穿過烏青樣的云朵/在靜處和近處給你/指一下迷宮,然后淡淡一笑。 ”宮與官,古文是通假的。為什么是迷宮,寓意顯而可見:“人世間能夠完全覆蓋什么的/唯有雪和墳墓” ——這不啻是一聲驚雷,人生的盡頭,口碑與定論是最重要的。所以,那個咬嘴唇的圣女,“用六片花瓣,欠欠身/溜出了冬天的出口” ,在她的身后,我們完全可以看清, “在雪地行走,雪地和墳墓的美/使人的靈魂閃出淡淡的光暈” 。它讓我們驚覺,也讓我們振奮,作為一位詩人,在詩行里向我們透出的,是更多的社會學家歷史學家以及作為政界領導的歷史隱喻與自覺自律。作為詩的文化含意,則是對人精神皈依的高度敏感及其與正義、服務、行善的血脈相通。至此, “終于松開了,難捱的午夜/松開銅綠的時間,和目光的悲憫/她的影子急劇地向森林處飛去/像一場起于青萍之末的颶風/她發動了森林里所有的兇猛的禽鳥/向自己的內心一寸寸包抄/最后,她松開被寒風吹散的長發/以及那顆停留在夜鶯嘴邊的露珠” ( 《松開》 ) 。松開,正是詩人自我拯救與進取不已的自我重建,也是《仁莊紀事》最為撼人的詩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