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戰爭題材文學作品不再炙手可熱,遭遇落寞與衰退的今天,黃國榮把執著堅守作為自己的使命與職責,以一往情深的姿態,苦心孤詣、矢志不移地探索 新的路徑,繼《兵謠》《鄉謠》《街謠》等佳作贏得良好的口碑之后,又積數年之功、七易其稿打造了《碑》這部極具思想和文學價值的戰爭題材代表作。作品不僅 標志其創作達到了出人意料的高度,也使他成為我國當代戰爭文學當之無愧的重要作家。
對突破性寫作的刻意追求!侗肥俏覈谝徊恳詰鸱秊橹饕憩F對象的戰爭題材長篇小說,戰俘對于我國的戰爭文學而言,曾經是談論和書寫的禁忌, 今天仍然是個異常艱難的話題。其題材本身的開拓意義,對此所進行的文學探究,是黃國榮刻意在向高難度寫作挑戰!侗匪憩F的是當代近距離的戰爭生活,作 品以某摩步團一連連長邱夢山的戰斗經歷、人生際遇和情感脈絡為線索結構布篇,前半部寫邱夢山率領連隊參加邊境局部戰爭及被俘的歷程,后半部則寫邱夢山等人 被作為戰俘交換回國后的種種遭遇與處境。其間穿插邱夢山與愛人岳天嵐婚姻生活與情感糾葛的極為扣人心弦的描寫!侗泛w了戰爭與和平這兩種生活形態,兩 種形態下人的遭遇與命運、生存與生活、思維與情感截然不同,作品對其進行的揭示與透視,帶來的嶄新思考與表現,使中國作家關于戰爭中人的命運問題的認識達 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化,更使中國戰爭文學在解析和揭示戰爭問題和軍人形象時表現出驚人的勇氣與膽識,我們從中讀出尖銳的疼痛和灼人的關愛。它以強有力的文學 力量,對某些向以為是天經地義、冷酷無情的觀念進行鞭撻,從而引起人們對這一問題的深思。這就是《碑》所具有的獨特意義和價值。
再現中國式的戰壕真實!侗返那腥朦c看起來很平常。連長邱夢山與新婚妻子岳天嵐如饑似渴地享受著和平陽光之下歡度蜜月的無限快樂,肉體的狂歡 迅速消弭了兩位仍很陌生的新人之間的心理與情感距離。一封催歸電報打斷了他們甜蜜的夢。告別也許是軍人生活最為常見的鏡頭,小說別出心裁地寫到兩位沉浸幸 福之中的忘情人在列車上旁若無人地擁別時,岳天嵐未能及時走下悄然開動的列車,邱夢山索性將錯就錯地把妻子帶回了部隊。他們下車時,竟有200多個像邱夢 山一樣奉召火速歸隊的軍人,事情有些不同尋常,但茫然四顧的他們并未意識到戰爭真的突然來臨,這種不露聲色的敘事悄然地嵌入了濃郁戰爭氛圍的暗示。小說的 敘述是寫實的、詩意的、浪漫的,如同我們在許多電影或文學作品中看到的此類經典鏡頭一樣,給人以深情感傷的美麗印象。
小說就是在此情況下,讓邱夢山和他的連隊猝不及防地進入戰爭。作品讓我們感到,戰場的硝煙與烈火都已漸漸冷卻和遠去,而當戰爭真的來臨,官兵們 必須面對生死時,一切都將變得嚴肅而凝重!侗吠酝S多作品不同的是,不僅僅著力表現官兵們在臨戰狀態下怎樣同仇敵愾、摩拳擦掌,豪情勃發地要上戰場 殺敵;而是細致入微地描寫與刻畫了官兵戰前的真實心理和情感活動,在豪壯中,不回避緊張、慌亂、出汗、怯懦。小說把每個即將參戰的軍人,作為可以理解和想 象的正常人放在戰爭這面鏡子前來觀察、鑒照、呈現他們可能的內心與靈魂的影像,讓我們看到戰爭狀態下一個個栩栩如生、血肉豐滿的士兵形象。這是我讀到的描 寫官兵戰前的反應最為細微、最為逼真、最無矯飾、也最為可信的中國戰爭文學作品。
正是通過對這種臨戰氛圍的強化描寫,小說凸顯出主人公一連之長邱夢山鮮明的個性形象和英雄品質。他一方面全身心地為應付突如其來的戰事做著各種 準備,另一方面則要照顧強帶來部隊卻對戰事不明就里、心存怨懟的新婚妻子。參戰與可能獻身的心理,使他在與妻子相處的有限時間里,既滿懷歉疚對其極盡溫 存,又近乎瘋狂地與之做愛以彌補不久的分離。小說的這一細節描寫,在過去的作品中是難以想象的,但卻把人物戰前的真實心理準確地展現出來。
最為扣人心弦的是小說對于戰場真實的描寫,充分反映出作者強大的寫實能力和文學觀念的轉變。無名高地之戰是小說描寫戰斗的第一個高潮。該連一班 從友軍手中接過敵我爭奪激烈的前沿無名高地,敵人以十倍的瘋狂反奪無名高地。在這個班即將全部陣亡的當口,邱夢山命僅剩的兩名戰士撤出陣地。開戰丟失陣 地、擅自撤離陣地對軍人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邱夢山在巨大的壓力下,看著兄弟連隊為奪無名高地而無辜地犧牲,周身的熱血沸騰起來,他立軍令狀阻止了領導的 魯莽指揮,同時也將自己置于絕境,他能否在24小時內奪回無名高地存在著巨大懸念。作品正是透過如此緊張的氣氛和尖銳的矛盾,著力描寫邱夢山沉著鎮定、張 弛有致的軍人氣質與果敢作風。從全連選拔最優秀的戰士組成15人的敢死隊,執行任務前的睡覺以養精神,滾雷蹈火的英雄行為,以及奪占陣地時每個犧牲者的慘 烈與悲壯,都被描寫得精致精細,驚心動魄,還原戰壕的真實,形象地證明那是一場拿命拿血相搏的真正殘酷的激戰。從作者的筆下,讀者可以看到我軍年輕的官兵 是怎樣以滾燙的血肉之軀和無所畏懼的犧牲精神,同敵人展開殊死的較量。
戰俘營的描寫在我國戰爭題材小說中較少涉及,對于《碑》而言則是其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黃國榮將此作為重點的篇幅來展開,反映了作者的想象力和 再現生活的能力,也考驗著讀者的心理承受能力。邱夢山遭30多個敵人的射殺后從傷重昏迷狀態中漸漸恢復知覺,女戰友李蜻蜓遭受凌辱的聲音,以及自身所處的 環境,讓他逐漸意識到他由一位連長不幸成為了一個戰俘。戰俘這一字眼所帶有的社會含義和巨大屈辱感攫住了他的心,即使在意識迷糊中,他也不得不迅速思考 “戰俘”將給他帶來的種種可能的不測,包括名譽、家庭、妻兒的將來,巨大的挫折感和精神壓力使他產生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結束生命。對此,作者以較多的筆墨描 寫了此種情境下邱夢山激烈的內心活動,英雄末路的悲涼心境,讓人體味的意涵可謂良多。因突圍時穿錯軍裝,他被陰差陽錯地成為“石井生”時,這種身份的錯置 更在他內心掀起波瀾,他在對這種身份的猶豫、否定與確認中度過極為復雜的心理與精神歷程。這是小說所設置的最為令人痛徹心扉的扣子,此種轉折表明我們的民 族個體在此問題上承受著怎樣的精神重荷,表明不畏懼生死的邱夢山在面對這兩難時又出于怎樣的無奈,讓人忍不住要為這樣的英雄潸然落淚。這雖反映出邱夢山的 性格之短,并為之背上了更為沉重的包袱,卻并不影響他作為一個英雄的存在。身為戰俘的邱夢山,面對敵人的殘暴與淫威,與同為戰俘的戰友們一起機智勇敢地同 敵展開殊死斗爭,在極度困難和危險的情況下,突破千難萬險快要達成返回祖國的目的時卻功敗垂成。小說不只描寫邱夢山們的誓死抗爭,也揭露了敵人對我被俘人 員令人發指的虐待與折磨,5年的非人生活,他沒丟英雄本色。作者的文筆完全是寫實式的,體現出冷峻非凡、直刺心底的力量。
《碑》以新的文學思維,在戰爭題材領域開辟了現實主義寫作的新道路。作品正視戰爭環境下軍人真實的行為、心理和情感,以嚴格寫實的手法,描寫我 軍官兵臨戰時的英勇無畏與奮不顧身以及少數人的怯懦怕戰,描寫戰爭狀態下軍人經歷生死的具體過程,描寫戰爭之中實際具有的殘酷而血腥的現實與場景,有一種 把讀者直接帶入現場,體驗和經受著戰爭血肉橫飛的心理沖擊,獲取震撼人心的強烈美感與寫作效果,體現出了顯而易見的突破意義。
對英雄命運的深切透視。邱夢山因為穿錯軍裝作為石井生交換回國,追悔與慶幸經常交替咬噬著他的內心,使其在兩難確認中備受困擾和煎熬,經受著人 生的和心靈的掙扎,直至其悲劇性命運的最終完成。雙方交換戰俘的場面被作者寫得意味深長。對方被俘人員的著裝與形態,表明優待俘虜的政策在我方得到了很好 的貫徹,這同敵方以殘忍的手段折磨和摧殘我方被俘人員的行徑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照。盡管我方被俘人員激動于回到了久久思念與盼望的祖國,紛紛扔掉對方配發 的衣裝,灑下滾燙而苦澀的淚水,卻抹不掉被俘這一恥辱的事實和標記。我們用人道主義的態度優待敵方的戰俘,對自己的戰士被俘卻與投降或叛變相提并論。因 此,邱夢山感受到的并不全是回家的喜悅,更有巨大的靈魂拷問和精神戰栗,無論以誰之名生存,他都將頂著戰俘之名具體地度過屈辱的每一天。對此,小說以相當 多的篇幅和極細膩的筆觸描寫了邱夢山此時內心的困境與掙扎,引領我們駭然進入這種理應正視、卻鮮被關切的生活與情感天地;氐嚼喜筷,邱夢山由戰前的連 長,5年后勉強被“提升”為副連級。他既要面對原本的邱夢山所要面對的全部人際關系及繞不過去的親情,又要以假“石井生”的身份來面對作為真“石井生”所 必須面對的所有關系。盡管負傷使他毀了容,但他不能不讓最為親近的妻子岳天嵐以及生他養他的父母產生恍惚和疑惑。他在進行殘酷苦澀的“表演”時,承受著無 法言說的心靈煎熬,其處境無疑是十分難耐而又悲愴的。邱夢山轉業到社會后的遭遇,是小說另一個重要的內容,更是小說所切入和傳達的核心意蘊。安排工作舉步 維艱,在民政廳、統戰部轉關系時遭遇的冷漠與鄙薄,已經到了邱夢山所能承受的心理極限,讀者也會隨之心痛。邱夢山在印刷廠的遭遇,更是對人物所處逆境的進 一步深化。廠長李運啟的無端猜忌與刁難,廠辦公室主任單良的陰奸損壞,邱夢山苦心創業即使有副局長的支持,但因改革觸及了一些人的私利,邪惡力量便借助社 會的偏見把邱夢山逼上了人生的絕路。小說從人性和理性的高度,為英雄正名,不能讓真正的英雄因為我們的偏見,在現實中屢遭凄苦的命運而悲傷落淚。
頗為可貴的是,小說寫到陷入窘境的邱夢山,依然大刀闊斧地進行企業改革;對戰友李蜻蜓鼎力相助;勇敢救下遭劫持的女子;以極大的熱情襄助陷入困 境的戰友;奮不顧身進入滿含毒氣的下水道救人直至壯烈犧牲。小說的寓意在于表明,即使生活現實向邱夢山展示的是悲涼落魄的境遇,他仍不改其英雄的本色。小 說的最后一筆,令人讀來有悲愴難抑之感,然而卻完成了英雄式的命運和結局,也使小說更具完美的結構形式和悲劇性的文學力量。
不容忽略的是,作品對其妻岳天嵐迭宕境遇和情感脈絡的描寫,更豐富、更深刻地揭示了邱夢山的命運。小說對岳天嵐內心復雜而真實情感的深入挖掘與 表現,不止使這個人物極具生活的質感和獨特的個性,也從這一重要側面增添了邱夢山形象的悲劇性色彩和作品的文學意味。曾經發生的那場局部戰爭對大多數人來 說,似乎并沒有多強烈的感覺,但對岳天嵐則意味著構成了她靈魂的全部,徹底改寫了她的命運。邱夢山“戰死”,小說獨具匠心地以岳天嵐在屋子里貼滿邱夢山的 照片這樣的細節來反映她的情感表達。更為殘酷的是,她只能獨自面對這無解的人生危機,承受著兩難選擇的心靈重負。最終她用電視尋親這種問遍天下的方式,雖 然喚來的是邱夢山的再度死去,但岳天嵐的這種情感歸屬,則具有石破天驚的理想化意味,是一種令人心碎的安慰。
《碑》的多重意義和價值。首先是對戰爭真實性的呈現與描寫。是否敢于正視戰爭的殘酷,恰恰是一個民族心智與精神成熟的重要標志之一!侗芬愿 度寫實的筆墨,對戰爭實有的生活質感進行了精細而有力的描繪,既真實反映出戰爭殘酷噬血的本質,飽含著對于戰爭中每個生命個體的深切關懷,又張揚著我軍官 兵舍生忘死的戰斗精神。慘烈無比中洋溢出腳踏大地的英雄主義,更加令人敬仰和震撼人心。
小說的力量來自對人性的揭示,犧牲的石井生的碑立起復被推倒,活著的邱夢山卻有一塊碑立在烈士陵園。故鄉的山水間也有他一丘墳塋,他還要以石井 生身份虔誠地去祭掃。他只能以戰友之名看望和孝敬日益衰老的父母;眼睜睜看著愛妻另嫁他人,以“叔叔”的名義關愛親生兒子。作品從人性的最痛處落筆,寫出 一切都以無情而殘酷的錯位方式面對著邱夢山,包含著多么荒誕扭曲的人生意味。
小說對主人公的性格與命運的深度把握,使這部作品具有了極重的分量、極強的沖擊力和重要的文學價值。邱夢山在對敵斗爭中表現出的英雄氣概,在逆 境中決不妥協與放棄的意志,對丑惡現象敢于奮力抗爭的精神,以及深藏在內心對妻兒父母及戰友樸素而真摯的愛,都體現了軍人的根本特質和這個人物的性格基 調。邱夢山作為一個無可替代的人物,是作者從歷史的幽暗處涉險托起的文學形象,理應成為中國戰爭文學人物畫廊中與眾不同、值得重視的“這一個”。小說反思 性、批判性特征更顯而易見,作品擔當了對過去看似正確的某些觀念提出尖銳質疑的責任。作者把戰俘這個沉重的字眼和話題擺在面前,這不僅僅是一名軍事題材作 家的文學情懷,更是可貴的家國情懷和人道情懷。他要告誡我們的是,人們沒有任何理由因為“戰俘”之名,不分青紅皂白地鄙薄曾經為國而戰的軍人。我以為這是 站在世紀制高點上進行的思索與觀照,讓我們感覺到的是警醒與穿透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