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詩歌風水或詩歌氣象不僅已經轉移到江南,而且某種偉大的東西就要呼之欲出”,多年前柏樺在談到“流水”江南的時候做過這樣的斷言,并通過對龐培、潘維、小海、長島、楊鍵等詩歌美學的精到闡釋,為我們勾畫出所謂“吳語之美的交響”或“既傳統又現代的吳越精神與氣象”。今天,當我讀完王學芯的詩集《間歇》,掩卷沉思,不得不感佩柏樺的敏銳,同時也深深地意識到,在這樣一個被楊鍵稱之為中國當代詩歌“復位”的美學重構中,王學芯及其詩歌無疑將擁有自己醒目又獨特的位置。
柏樺在談到楊鍵的詩集 《暮晚》時,指出他用極大的篇幅寫到“江南的水”,而王學芯在《間歇》中同樣通過“一滴水”、“河流”、“運河”、“雨”、“湖”、“淚水”、“水草”、“魚”等大量的與水有關的意象,為讀者更是為自己,構筑了一個來源于江南又游離于江南的精神國度; 在這樣一個屬于自己的國度里,王學芯像“玻璃中的金魚”,以一種孤獨的省察姿態,把自己拋出時光之外,超拔于江南那個偉大又容易墮入趣味的漫游和隱逸的傳統;他以一種“獨自凝神”(鄒靜之)的冥思方式,在流水江南發現“風景”、創造“風景”、消解“風景”,而這些熟悉又陌生的“風景”只不過是王學芯凸顯自己的孤獨、逃離“日常的疲憊”的一道灰色的柵欄……
我消耗于自身之中 被所想的夢幻粘連 這脈動的河流在我前面 我看不到人在我身后 我看不見人
——《無形的河流》
“風景是和孤獨的內心狀態緊密聯系在一起的。這個人物對無所謂的他人感到了‘無我無他’的一體感,但也可以說他對眼前的他者表示的是冷淡。換言之,只有在對周圍外部的東西沒有關心的‘內在的人’(inner man)那里,風景才能得以發現。風景乃是被無視‘外部’的人發現的!(柄谷行人)從《無形的河流》中最醒目地昭示著王學芯的審美人格——一個孤獨又分裂的“內在的人”,世俗的成功和喧鬧讓他陷入一場必敗的“棋弈”:我們馳入自身存在的棋弈/這紛雜的世界(《棋弈》),在無形的河流里“窒息”、無助,“總有黑色的門/開著無形的黑暗”,所以他看不到前面的人、后面的人,甚至看不到自己;這種“無我無他”的一體感催生了冷淡,也催生了新的江南的“風景”,這些風景幾乎褪盡了所有的古典的、江南的文化遺痕,最終不過通過“內在化的風景”服務于一個“內在的人”:這個內在的人專注于如何解構時間、安頓自己……我去雨中散步 時間四溢天空的云愈來愈巨大我走在沒有時間的樹林
——《夏至的夜晚》
時光是無力的(《旗桿下的雨》),時光是重疊的(“自己和自己在車站相遇”《遇見的人》),時光是輪回的(“我們知道明天就是今天”《死樹》),時光是冷凝的(《尾詩》),最終時間是虛無的(《鐘表修理店》),甚至就根本“沒有時間”,因為“內在的人”的“時間在密切與疏遠間徘徊”(《逼近事實》),而“內在的風景”從外在的自然出發,抵達的是“棋匣”,是“一只火柴盒”,經由“綠色的門”或“自己的門”“進入與冰冷無關的房間”,目的是“呆在愈來愈小的地方入夢”,在夢中找到“真實的位置和立足點”。王學芯在《間歇》 中通過卓越的想象力構筑著巴什拉意義上的“家宅”:“家宅庇佑著夢想……家宅在自然的風暴和人生的風暴中保衛著人,它既是身體又是靈魂。它是人類最早的世界!本拖瘛磅獠降姆块g”“自己原生的光”(《故居》),像“我在那里降落”的“彩色的版圖”(《家》),但是這夢想中的庇佑不會永遠是綠色的,或者那個灰色的明天與家宅同在……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痹娙藘然暮恿饕馕吨,意味著永恒的衰竭、死亡。巴什拉在他那部分析“水與夢”的關系的卓越著作中也響應過這種“死亡”:“讓我們來看一下水的悲切召喚吧!”王學芯經由想象力所發現的風景最終指向的是一種詩意的對峙,俗世的不幸在這里雖然經常是冷靜的、淡泊的,但其內在的張力意味著生命深處一種無法調和的悲劇性……
中國當代文學從1980年代就追求“向內轉”,這一內在化的詩學路徑在詩歌創作那里達到了尼采所期待的“深度、寬度和高度”:“所有不能向外宣泄的本能都向內轉了,這就是我所說的人的內在化。這是第一次發展了后來被稱為‘靈魂’的東西。整個內在世界本來像是夾在兩層皮中間那么薄,而現在,當人的外向發泄受到限制時,內在世界就相應地向所有的方向發展,從而有了深度、寬度和高度!蓖鯇W芯到底有什么“外向發泄”被限制?這既是一個不難弄清楚的共同體問題,也同樣是一個糾纏著很多復雜的抒情意圖的根源性問題,只是這一問題在那個叫“靈魂”的東西面前被輕松地消解。王學芯的獨特之處在于他并不著力于追求“深度、寬度和高度”,他在《間歇》中把這一切消融在各種“內在化的風景”中,各種想象力托舉著這些內在的、外在的重量飛翔,以至近于“失重”、近于“無”,就像在《尾詩》中坦承的:《間歇》沒有什么分量,“我”只不過由此“放松了緊繃的四肢”……
有所等待 水色明亮
你幾乎碰到我的手指時光之外 我應懂自己的游動
———《玻璃中的魚》
“間歇”是停歇,是中斷,是徘徊,是語言的休止符,但更是一次詩學的“撕裂”(Clivage)。如同羅蘭·巴特在描述“撕裂”時所深刻揭示出的“反!焙汀懊堋保涸娙俗鳛橹黧w既追求著文化的深長的“享樂”,也包藏著毀壞文化的“壞心”,而且毫不掩飾對那種同步而矛盾的陶醉。小說是帕慕克的“第二生活”,而詩歌同樣是王學芯的“第二生活”,這一內在的、靈魂的顯現,追求的是一種澄澈而輕盈的逃逸,也即在時光之外,學會屬于“自己的游動”,學會如何在灰色的生命中握持住自己的“幸!保骸案静恍枰獮榱俗プ≡娙搜哉Z中的幸福而去體驗詩人的苦痛,盡管這言語中的幸福支配著沖突本身。詩歌中的升華高懸于有關俗世間不幸靈魂的心理學之上。事實是,詩歌有一種為它自身所持有的幸福,不論它被用來闡明何種沖突!(巴什拉)
這種特有的“幸福感”,讓王學芯在當下的新“江南”書寫中擁有了一個特別的位置,他既在“吳語之美的交響”內,又似乎早已游弋于這一傳統之外; 他既虛擬出一條“歸來”的詩意姿態,又通過穩固而充滿創造性的語言顯現出某種從未離開的“篤定”,這一切是否在昭示著柏樺所興奮宣告的那種有關江南詩歌的“呼之欲出”的“偉大的東西”?我們拭目以待。
(《間隙》王學芯/著,四川文藝出版社2014年10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