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詠梅近期的小說中,一種生成于俗世同時又與之疏離和決裂的力量奔涌而出,這使她的敘事質地脫離了純然的“底層”、“市井”或“城市”敘事,而開始復雜和飽滿起來。在她以前的作品里,也不乏此類精神的閃光,比如在負一層管理泊車卻不斷追尋“天問”的阿甘(《負一層》);生活在庸俗小城卻心懷“遠方”給筆友寫信的少女夏凌云(《契爺》);俗稱為“剩女”卻葆有閱讀愛好的“文藝女青年楊念真”(《文藝女青年楊念真》);甚至在做保潔的鮑師傅(《鮑魚師傅》)和患有肥胖癥不得出門的林求安(《暖死亡》)身上,也有著“異類”得可愛的愛好和想法。而現在,這股精神潛流以更集中、更狠辣的方式在黃詠梅的小說中曲折回旋,沖決俗世倫理和庸常堤岸。也許是隨著時間而來的智慧使她比以前更關注“訣別”、“時間”、“老年”、“死亡”等終極命題,并且處理得更加從容而散淡。這一切都表明,這位看似溫柔婉轉的小說家的敘事風格正日趨精粹且成熟。
當我們說到“俗世紅塵”等詞語時,我們感覺到那里傳遞出來的精神指向似乎是頹靡的,向下的。海德格爾將這種狀態稱為“被拋境況”:“在閑言、好奇和兩可等特性中,綻露出日常存在的一種基本方式,即沉淪!钡,在黃詠梅筆下的“俗”世界里,我看到了一種深植于凡塵但又與之迥然不同的精神,它以某種日常生活的形態或物象為“紐結”,構成了對于俗世倫理規范和陳腐精神狀態的疏離、反叛,甚至是決裂。一個是形而下的“江湖”,一個是形而上的超越,兩者之間形成了巨大的美學反差和張力。我想,這也是黃詠梅近期小說的魅力之所在。
在《何似在人間》中,松村人圍繞“人生最后一次抹澡”,內心騷動甚烈,或留戀或恐懼或歡喜,構成了一個生命末端的可哀可嘆的世界。廖遠昆卻全然不在這種種形態之內,除了他作為“最后一個抹澡人”的身份外,更重要的是他獨特的“生命觀”:“他從來就不怕死,更不怕死人”。他并不覺得“死”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他用一雙熟稔的手和不流淚的心送走了一個個松村人,其觀念和行為都與松村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小說重點描寫了兩場抹澡:耀宗老人和小青。前者是“文革”時父親的死對頭,廖遠昆雖然如約給他抹澡,卻趁眾人不注意時用牙簽替換了放在他嘴里用來買孟婆湯的銀子:“沒錢買孟婆湯喝,耀宗老人就永遠忘不了人間的那些悲歡離合,也就永遠都惦記著自己犯下的錯誤和結下的仇怨啦!倍诮o最愛的女人小青抹澡時,廖遠昆的細心溫柔讓所有的松村女人都羨慕不已。這兩場描寫將“最后一個抹澡人”與俗世的聯系做了一個推斷和了結,從此他可以無牽無礙地行走于遼闊的人世間,最終給自己“抹”了一個大“澡”:不小心跌入河里淹死,比誰都干凈地“上路”了。一種淡淡的黑色幽默氣息彌漫于文本,使小說在面對“生死”這個終極命題時,依然帶著一抹精神的灑脫。在這類故事里,可能孕育著黃詠梅對生命的某種深透理解。她不愿意貼伏或認同“松村人”對待死亡的態度,所以設置了廖遠昆這樣一個疏離于世的人物。通過對抹澡手藝的精細描繪,小說銜接起男主人公對待生死情愛的超然淡然,以及他與“松村”——一個微觀“俗世”——反向行之的人生姿態。于是,這境界就有了俯視的高度,以及精神的溫度。
在《瓜子》里,一個由管山人組成的隊伍在石牌村和樂運小區兀自生長。在他們看來,努力工作、安然度日便可。但是,少年“我”和管山人像是兩個世界的人!拔摇焙透赣H一樣心懷“廣州夢”,渴望進入都市又意識到橫亙其間的“深淵”,努力融合但最終宣告失敗。狐仙說少年“我”是“孤命”,惟嗑瓜子可解,可這卻養成了“我”的好動癥而遭到老師的嫌惡,被安排在遠離同學的“孤島位”。在父親受不了孟鱉的侮辱捅了他一刀后,“我”也只能被送回管山!拔摇痹谥型鞠铝塑,努力在縱橫交錯的軌道中尋找廣州的方向:一個既不愿回到故鄉又難以融入都市的夾縫就是“我”的世界。這似乎是一個不幸的成長悲劇,或曰“底層故事”。但是,在少年“我”的掙扎和努力里,我們可以看到一種更深層次的“疏離”意識:既疏離于本有的世界,也疏離于當下的難堪。雖然這種努力不具備現實的有效性,但它卻為我們提供了關于成長和生存的另一種方式。
同樣是“疏離”,在其他文本中也有著多樣化的呈現。表弟沉迷于網絡因而拒絕與現實對話,自造了一個“江湖”以對抗生活的乏味。他貧瘠的青春在網絡的濃烈愛怨里得以綻放(《表弟》);丘處機在“武俠世界”里找到了心靈的棲息之地,他甚至能成段引用武俠小說的人物描寫對照現實中的人和事。在他“武俠之心”的照耀下,千瘡百孔的現實生活竟然散發出了迷人的光彩。讓人啼笑宛轉,如悟玄機(《達人》);在處處皆露破綻的中年生活里,蘇珊和“悶騷男”不甘心被淹沒。與其說他們在尋找感情的出口,莫若說是在奮力尋找衰敗中年的一點點鮮活與奇異,以此向平庸生活反戈一擊。在《走甜》的結尾,黃詠梅恬淡卻不無傷感地將蘇珊放置回了她原來的生活軌跡,并且殘酷地讓她直面“現實”:她猛地感到,原來中年的征兆也是跟初潮一樣,來了,自然有著其難以言狀的表現。蘇珊切實地感受到——中年,來了!
從現實的標準看,蘇珊的“疏離”式反抗失敗了。然而,“疏離”本身的每一寸時光都自有它的價值和意義。我以為,日常生活里多的是庸常陳腐和千篇一律,它容易讓人陷入精神的倦怠與衰朽,“疏離”可以帶來人性的奇光異彩。如果沒有這樣的“抵抗”,人將陷于庸庸碌碌,難以飛揚。
與“疏離”相比,一種更為決絕的精神姿態是“決裂”,這在《小姨》中蓬勃霍然地釋放。按照俗世倫理,小姨是一個“資深剩女”!拔摇钡弥∫滩换榈脑蚩赡苁前祽俚膸煾玷脽o蹤影,但最終這個理由也被消解掉了。因為若干年后師哥回來了,小姨著實好好打扮了一番去參加同學會。小說在這里留下了一段空白,也就是小姨再見師哥如何驚心動魄或失魂落魄我們都不得而知。只是在結尾,小姨成了一個喜歡搞破壞的“中年怪阿姨”。在小區的抗議活動中,她將衣服擼起舉手向天,半裸著身體,如同師哥從前送給她的那幅《自由引導人民》中的女人一樣。為了一個自我美化的虛幻存在,小姨竟然全盤拒絕了現實生活。
《小姨》含著一種悲涼的氣息,這一方面來自于俗世對于“人”的牽扯和固化,另一方面則來自于女主人公精神和感情追求的渺茫?瓷先バ∫淌且驇煾绮换椴l瘋,但這其實只是一個偶發事件,這里頭的選擇只關乎她作為“我”的精神特質?梢赃@樣說,小姨為之發瘋的,是在她以之為精神憑借突破了俗世的多重困擾之后,一直追求向往的美好境界最終被“美好”以及自我想象的“歷史深度”本身證實為虛妄。于是,她的“決裂”就不單單指向俗世倫理,而是對堅持多年的精神自我和歷史守護的全盤否棄!鞍l瘋”這一結果表明她將極端孤獨地切斷與俗世的種種塵緣,不懷希翼地與之做一個了結。如此不含功利的自我消滅顯示了一個純粹精神體從希望到幻滅的全過程。作者毫不留情地將小姨置于一個四處“隔絕”的俗世,不給她留一點現實生活的希望,徑直將她的精神推到徹底撕裂的地步。這個過程其實也是在放大作者自己的疑惑與悲戚:面對俗世對“我”的覆滅,對歷史實存的掩埋,如小姨般的堅持,到底有無意義?
黃詠梅善于運用某種具有巧思的生活形態或物象,將人物絲絲入扣地嵌入其當下的處境與生活狀態中,使之與俗世的疏離和決裂勾勒無遺。我將之稱為敘事“紐結”,它們勾勒著或放大著主人公與俗世和時代脫軌的心性圖景。在《少爺威威》中,譚詠麟唱的那首粵語老歌《少爺威威》實在俏皮且深具“廣式”哲學。在魏俠游手好閑時、與媽咪分別時以及追女仔時,這首歌都會蕩漾開來,一一勾畫出“東山少爺”的落拓、傷感以及生命中少許的亮光;在《達人》中,丘處機有一手絕活——徒手捧冰,這極大地提升了他的“江湖”地位:菜場的人說丘處機練了鐵掌功,他捧的冰看上去就像“一捧淌著水滴的百合花”。此外,少年“我”用來解“孤”命的“瓜子”(《瓜子》),徐惠玲最鐘愛的用月亮曬干的“絲綢衣裳”(《家宴》),蘇珊為保持身材而堅持飲用的如同黑夜般的“走甜咖啡”(《走甜》)……在這些物象中,充溢著作家的情懷與暖意,亦將精神的攀援涂抹上了一層超脫的詩性色彩。
在黃詠梅的小說中,主人公在俗世中無疑都是“盧瑟”,他們無法揮灑自如,如魚得水,于是只能在精神的罅隙里凝結光亮,尋求慰藉,在那里重造一個“世界”安放自我。作家一再表達的,便是這種“不存在”對“存在”的駁擊,是“無限”之精神對“有限”之生活的悖離,這無疑是她審美趣味與生命觀念的外露。在她看來,“凌空蹈虛”是人生的一重境界,無需苛求,但應長懷此心。我們常人難以做到這一點,因此只能在虛構中尋找這樣的高傲與勇氣,并致以敬禮。對黃詠梅來說,寫這些市井之徒的疏離和反叛故事,是心靈的游移,也是“緩慢度日”中惟一的自我拯救,它們似乎可以減緩、阻滯甚至在某些時刻停止時光的馳駛。若不然,那只能隨俗世而“下”的速朽便真是可悲,而且可怖。
黃詠梅的敘事態度溫和平緩,不悲憫,也不悲憤,她是帶著旁觀姿態的記錄者,是掀開心靈一角窺見到某些秘密的平靜的陳述者。她并不以種種“異類”和“異質”為炫耀與拔高寫作的“加速器”,她所做的,無非是在活得狹窄的人們面前展開精神向度和選擇的多種可能性,告訴他們,“反俗”的、豐饒的生命是可以實現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