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寫作,大抵是將自己的事說給別人聽,讓讀者看了有戚戚焉;又或是將看到的事寫出來發感慨,視角若不夠獨特,文字若不夠有趣,怕是沒有辦法引人注意。但我一直以為,最好的散文,大可不必管那些。質地精良,耐咬嚼的作品,應當如同作者對自己的囈語,是與原始情結做自我搏斗和認知后,抽絲剝繭,直到面對最接近本源的自我。在西方有一句古老諺語:“詩人向他自己說話,被世人偷聽了去!蔽乙矆孕,只有面向自己的寫作,才會如同雨水豐沛的野地里瘋長的植物一樣蔥蘢郁盛。
邊凌涵的散文就擁有這樣的特質,初讀這本名為《日記本》的散文集,文字的質感和耐嚼度都讓人印象深刻,它們并不是草木蔥蘢,信馬由韁的,但卻繁密而節制,可以看出有大量閱讀和思考作為基底。待深入肌理,沿著文字的脈絡和情感細細讀,那個與自己做著對話的倔強小人便漸漸顯現出來,她咬著牙,不停地追問另一個自己,堅持著尋找答案,遇到未知、岔路、阻礙、甚至迎頭棒喝,也仍舊仰面站定,眼神澄澈,不懼不逃。
一枚早慧的靈魂從繁密精修的文字中被分離繼而提煉。這種靈魂,通常擁有舉重若輕的重量,和柔軟堅韌的質地。它們被情感的光芒照亮,又重新雜糅進理性的判斷;它們在追求超我精神的純凈和本我隱秘的欲望中掙扎,在真實的現狀和內心理想王國的差異中覺醒。它們將永不停歇地找尋如同林中空地般的真理。
《城關往事》《沉默的羔羊》《引路者》《書店的隱喻》《一個人的合唱團》等篇目,是記憶中的那些人和日子,邊凌涵小心開啟了封存的時光一一遴選,以制圖學般細膩的文字記錄了對真實自我的探求,將人性內核最深處的恐懼和困惑淘洗出來,與平凡現世相互映照,補充,拉扯,辯駁。那些混合了天真、困苦、悲愴和欣喜的文字穿腸入腹,在心里澆筑起一座往事之城。
面對被反復書寫的生活,邊凌涵在文中一次又一次將自己剝離日常經驗:《沉默的羔羊》 中面對天使般趙琪背過身后的惡行,“我”保持了沉默,“這份隱藏的膽怯,讓我在成年以后遇到喜歡的人,又一次徹底曝露”。隱秘的回憶埋進時間的土壤,經驗帶著傷痕破土而出。人性中無力的部分往往與原罪共存,就如蹺蹺板的兩端,永遠不會有最終的勝利!段枧_》里,她寫道:“與自己和解是一項持久而偉大的事業……只有剔除虛偽的高傲,我才能虔誠地匍匐,十指相扣,骯臟的靈魂乞求被拯救!毙撵`的開放程度決定了感受力和精神性的廣度與密度,這才是創作中最上等的精神源泉。
深剖不僅僅止于己身,還包含著對真理和外部世界的探求,《誰的城》是我最喜歡的一篇,邊凌涵在時間的維度上展開了對親歷城市的回溯,街頭巷陌的棱角因為由“我”的視角參與而變得附帶了作者靈魂的屬性:“說城市是我的,未免顯得狂妄不自量力,事實上任何一樣屬于我的東西,都有可能是一種幻象。會不會,所有的城都只是一座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而我也只不過是這海市蜃樓的一部分?”天地一指,萬物一馬,所謂明心見性,也只能是在晦暗不明的潛在狀態中辟出一條幽深小徑。
好的寫作者,必須要是個“解剖者”和“探險家”,必須能夠將那些細微而盛大的欲望,那些未知的喜悅,已知的哀傷,和成長中的每一處細節攤曬在外,并由此獲得對世界和自我的認知。而不斷打破邊界和局限,不斷經由思考而獲得穿透過去和當下的視域,這才是寫作最具魅力的冒險。
(《日記本》邊凌涵/著,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年2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