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傳授人》(The Giver)是美國作家洛伊絲·勞里(Lois Lowry)的一部杰出的少兒小說。小說1993年出版后屢獲紐伯瑞獎(The Newbery Medal)、波士頓環球《號角》雜志獎(Boston Globe—Horn Book Awards)等大獎,并被改編為電影于2014年8月在美國上映。對這部小說的關注,不僅是因為其影響力,同時也是因為小說對現代性的深度反思。
作為啟蒙現代性基礎的工具理性,在小說中的這個“社區”(community)被發揮到了極致。一切都被人類理性所試圖控制起來。小說一開始,作者就借助即將滿12周歲男孩喬納思的視角,介紹了兩起迥異于普通生活的事件。一是,戰斗機有違規定飛越“社區”上空,因為絕少發生,以至于所有的成人和兒童都不知所措,在原地等待擴音器里的統一指令。而缺少了擴音器里的統一指令,居民們甚至無法獨立應對任何突發的事件。二是,男孩亞瑟為上課遲到而必須使用“標準道歉語”道歉:“很抱歉,我給共同學習的班級添了麻煩”。與日常生活相似的場景,卻逐漸滲透出這個“社區”所獨有的規則和行為方式。
“社區”的氣候被理性“優化”。雪因為會“妨礙農作物生長,限制耕作時間……影響交通”,在建立“同化社區”時,被廢除了。山丘,因為“搬運物品的時候,爬山越嶺非常不便,還會減慢卡車、公共汽車的速度”,也被同化了。成年人的“性”的渴望,被稱為“激情”,每個成年人每天早上都需要吃藥片來克服這種激情。性行為被取消了,社區指派專門的孕母負責生育孩子。在過了三年的生活,生育了三個孩子之后,這些孕母將終生從事苦工。配偶是根據各人的性格特點,由社區指派的,孩子則由夫婦們向社區申請。也就是說,盡管還存在爸爸、媽媽、妹妹這樣的人倫稱謂,但是今天絕大多數情況下以血緣為基礎的人倫關系,實際上已經被拋棄了,所存留下來的,是嚴格按照社區規則展開的各人生階段和指派的人生角色。
在作者看似平靜的敘述中,卻讓人愈來愈覺得,在面對這個被現代工具理性“完美”安排的世界時,內心的無法平靜之處。社區成員被剝奪了選擇的機會和世代綿延的記憶。
取消選擇權是為了“保護大家,避免錯誤的選擇”。在這一意義上,這個社區中,除記憶傳授人之外的每一個成員都像兒童一樣被純凈地保護了起來。萊曼認為,小說中成人與兒童似乎并無差別,“因為這個社會里,每個人都被希望像成人那樣行為舉止,而同時,每個人又像一個孩子一樣被對待”,“整個社會‘完美’得如同一個延展的、理想化的童年”。
為了延續這樣的童話,解決技術再發達也無法解決的生命衰老、死亡問題,掩飾這樣的一種“無能”,老人被送去安樂死,稱為“被解放”。體弱的嬰兒被殺害,稱為“被送到他處”。Gross認為,“‘被解放’和‘被送到他處’是這個社會賴以維持的最大的謊言”。讓人不由得想到了鮑曼筆下的“現代‘園藝’國家”,“當它追求以完美的理性方式來解決日常問題的時候,也顯示出能夠產生大屠殺式解決方式的能力”。
在這種被“保護”的生活中,為了維持“社區”運行規則,保證理性規則被毫不遲疑地執行,必須消除的還有人的記憶。所有人的記憶,被“托付”給了惟一的一個“記憶傳授人”。隨之而消失的是和歷史記憶、選擇權相關的許多人類經驗。社區成員豐富、駁雜的情感、生理體驗被剝奪了。所以,蘇珊·利才會認為該小說文本最重要的方面,不僅僅在于簡單揭示了當代社會之病,而且在于發現什么缺位了,這包括多元的價值、與人文精神的聯系、從歷史記憶汲取而來的智慧。
被選為下一任記憶傳授人后,體會過了人類豐富、駁雜記憶,讓喬納思知道了目前生活模式之外的人類其他生存方式。與現實冷漠相對的是,既被記憶傳授人視為最喜歡,又被喬納思珍視的全家人一起過圣誕節的幸福記憶。他覺得“我確實很喜歡這段記憶,我也了解為什么它會是你的最愛。但我就是找不到恰當的字眼來形容我對這段記憶的感受,那彌漫在整個房間的氣氛是那樣強烈……那氣氛就是愛!”
雖則“這是他記憶中最有意義的一件事”,然而在社區里“愛”這個詞已經是“一個非;\統的字,那個字沒什么意義,幾乎已經廢棄不用了”,而“如果大家用語不準確,我們的社區就沒辦法好好運作”。而且,喬納思從未聽說過祖父母的稱呼,也不清楚自己父母的父母究竟是誰,“當訓練結束,變成真正的大人后,我就會有自己的房子……可能還會有孩子,那時候爸爸媽媽……如果還在工作,對社區有貢獻,就會去跟其他沒有孩子的成人一起住,不再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然后,時間到了,他們就住進養老院……接受最完善的照顧和禮遇,最后是一場解放慶祝儀式……我可能連什么時候舉行都不清楚”。
“我在想……雖然這可能不切實際,但是如果可以跟老人住在一起,即使沒有辦法像現在那么完善地照顧,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但是,我覺得那種住在一起的感受,實在非常美好。我好希望我們仍舊維持以前的家庭方式,好希望您就是我的祖父母,那樣的家庭感覺比較……”他找不到恰當的字眼。
“比較完整!眰魇谌搜a充。
喬納思點點頭:“我喜歡愛的感覺!
對愛的信仰和向往在小說的邏輯線索中,一點點積蓄起了足夠的解構和行動的力量。記憶所呈現的另一種生命樣貌,解構了喬納思的心理結構。喬納思也逐漸形成了迥異于社區規則的人生理想,他想逃離社區,把自己的記憶還給居民們,讓乏味的生命能回到從前,找尋回歷史記憶里曾有的幸福和溫暖。盡管,喬納思一直在試圖說服自己,社區里現行的話語系統的有效性,“那種生活方式有點冒險,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比方說’,他終于找到一個解釋,‘他們在房間里生火,壁爐里有熊熊大火,桌子上有蠟燭;鹉敲次kU,怪不得會被禁止’”。然而,最終喬納思仍然無法說服自己服膺現存社會權力結構,為了解救即將“被送到他處”亦即被處以安樂死的加波,才促成了最終的倉促大逃亡,試圖挽救加波,并將自己的記憶還給社區里的每個人,而這一行動正可能顛覆社區的整個權力結構、話語系統。
如果說喬納思所追求的選擇權、多元價值,在現代制度下是被允許的話,那么小說對古典自由主義思想價值理想的重申,則讓我們看到了其與美國保守主義思想的一致之處,以及保守派反抗社會管制權力無限擴大的一貫立場。勞里以對啟蒙現代性的可能前景的極致演練、深度反思,讓我們看到了突破“啟蒙理性的局限”,尋找“救贖”與“解脫”的可能機會。有研究者指出,“‘喬納思’讓人想起喬納和鯨魚的故事,他們被視為耶穌死和復活的預兆;‘加波’是那個向圣母瑪利亞預示耶穌誕生的天使的名字”。這亦是作者保守主義思想立場投射在小說中的兩個浪漫神學意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