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失憶”難以避免。如同一臺電腦若無法“刪除”和“清空”,過于壅塞擁擠的廢舊文件遲早會窒息CPU。因此,問題更像是這樣:人們在“失憶”什么?因什么而“失憶”?何種“失憶”更接近某種病態?……不少中國讀者也許意外的是,埃斯普馬克仍具有書寫史詩的社會廣角和歷史遠望,表現出越過身份、性別、階級、民族的超大關懷半徑。
瑞典是一個人口小國,卻是為數不多的全球思想高地之一,以其社會民主主義為代表的理想和實踐,近百年來深刻影響了歐洲以及世界。瑞典因此凝定了人類的一種可能性,一種未完成的理想國方案。在這個意義上,埃斯普馬克是一個“瑞典夢”的逐夢者,以其小說系列檢索戰爭、貧困、危機、難民、殖民主義、社會主義、經濟全球化的百年史,包括咀嚼和回味左翼運動及工人政黨內部難以避免的投機、蛻變、沮喪、輕浮、無力感。他前后迎戰,左右開弓,對自己和對手都絕不手軟,但并不接受一種“慶祝無意義(昆德拉語)”式的歷史虛無感。相反,他對社會理想向度的堅守一如既往。1990年代的全球資本狂歡之際,他的出手阻擊不合時宜,卻足以讓眾多知識精英在今后自愧不如:“我是這個市場里被終身監禁的囚犯!薄笆袌鰺o所不在,無所不能。是它為我們鋪好了思想的軌道,是它要調控我們心跳的頻率和肌肉的張力!薄坝秘泿耪叩慕嵌瓤,一個蘋果不是向下掉而是可以向上掉的……真正的生意(竟然)不是靠苦力而是靠符號和象征!(均見《復仇》)……我們現在回過頭看,是否覺得這些當初的預見彌足珍貴?
埃斯普馬克畢竟是一個文學家,無意寫一部瑞典社會民主黨黨史(盡管這個系列已具有類似意義),或寫一部當代瑞典社會全史(盡管這個系列已提供了多方面的文獻價值)。他大處著眼,卻小處著手,剪除了繁密龐雜的歷史枝葉,筆觸實現大跨度的跳躍與游走,留下中國寫意畫中常見的大片空白,只是速寫一些標志性人物的剪影,捕捉“失憶”、“誤解”、“蔑視”、“仇恨”、“忠誠”、“復仇”、“歡樂”一類人性的聚焦點,編撰了一份靈魂告白書。在這里,社會是思考的入口,哲學是思考的出口。哲學是感受的入口,審美是感受的出口。經過這一些暗布全書的雙重轉換,細節、情感、氛圍、形象、幻想、詩情等元素終于得到有效釋放。托爾斯泰居然附體于卡夫卡的詭異和飄忽,或者說卡夫卡客串了托爾斯泰的廣博和深厚。這種藝術勾兌可能讓不少讀者一時手足無措。
有些人不會適應這種寫作——如果他們習慣于接受戲劇化情節的啟承轉合,傳奇性人物的生龍活虎,還有簡潔明快的道德主題。但這沒有關系。有些人則可能更喜歡這種寫作——他們可借這一手中國古代“七巧板”式的小說組合,以簡寓繁,虛中見實,演示出一個公共知識分子風光無限的內心拼圖,變幻出這個時代我們一次次重逢的悲欣交集!爱斠癸L吹拂過我臉上,我能夠感覺到,我讓我愛的人是多么痛苦!(見《仇恨》)作者的這一喃喃自語正叩問千萬人的漫漫長夜。
(《失憶的年代》[瑞典]謝爾·埃斯普馬克著 萬之譯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5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