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孫方友的文學世界里,他的起初,直到現在,一直是以中國的思維、民族的思維,來開始他的文學敘事的。就是說,他以唯中國人才有的、唯中華民族“與生俱來”的情志,開始了他的文學思維。因此他的小說,始終具有中國的味道,具有民族的情志,是中國人的文學。故事、人物以及所表達的愿望、夢想,莫不如此。
近日到河南淮陽參加孫方友先生作品研討,主要是為了“還愿” 。還是幾年前在鄭州的一次小小說會議上,我曾向孫方友先生承諾,有機會一定深入研究他的作品。2015年春寒料峭時,在細細品讀了四大卷本的《陳州筆記》的過程中,我時時沉浸在孫先生所設定的特有的陳州氛圍之中,為其中的人物、故事及情調所打動。
孫方友先生的《陳州筆記》里的七百多篇小說,據說歷經三十多年的創作時間,其實也是他磨礪探求文學的三十多年,因此這些小說成為孫方友文學創作上的重要標志和集大成者。在思考孫方友的文學的意義與價值時,我意識到,我是一個遲到而遲鈍的閱讀者。這些小說,體現出濃郁的民族文化精神,表現出特別的中國藝術的表達方式,這在當代文學里是較為鮮少而罕見的,是比較獨特的。由是我想,過去,至少是我,面對著孫先生這樣深邃而獨特的文字表達,面對著孫方友的文學情思,我自己有些熟視無睹了,慢待了;現在我認識到,我們在孫方友這些洋洋大觀的文學里,發現了中國文學的正源,發現了中國文學正源的當代化,發現了我們幾千年來孜孜以求的文學方式、文學精神正在當下化。幾千年來我們熟悉的文學,曾在“五四”時期,遭遇了重創,而沒有很好地繼續、發展下去,比如現代小說、詩歌……已經不是我們千百年前曾有過的、為我們所熟悉的文學;蛘邚娬{一下,孫方友的文學價值在于表現了我們自己的民族文化精神,在于他以我們自己的文學方式,來表現我們豐富的文學。因此我愿意用“重新發現孫方友”來作為本文的開端。
先看孫方友的早先作品,也就是他的文學起步之作。 《剃頭佬兒》是《陳州筆記》 (卷一)的開卷之作,成于1985年8月。說一個商人在兵荒馬亂,路斷人稀之時攜帶一袋子銀元榮歸故里。途中遇一個剃頭匠,便要剃頭,匠人問:你有錢嗎?商人便被激怒了,打開那袋銀元,暴露了自己攜帶的財富。遂在路上剃頭之后,剃頭匠向商人要了高價:“五塊大洋! ”商人又火了:“剃個頭五塊大洋,還不如把我殺了哩。 ”“想殺你等不到現在! ”剃頭佬回答。這故事設定在兵荒馬亂之際,人與人關系處在緊張狀態的時代背景下,人與人常常是生死的相對。兩人的偶遇,又是商人攜帶大量錢財。于是,明亮的剃刀出現在這故事里,飛舞在頸項之間。其實最后,什么都沒發生,但卻成了一段傳奇故事。故事的內核,就是一個“信”字,信是我們傳統文化里的一個關鍵詞,和信譽、信用有關。對《剃頭佬兒》來說,故事簡單,又極其復雜,意義深遠:凝結人與人、與社會的其實就是一個“信”字。
由此也能看出中國人的民族性格、民族風情。兵荒馬亂之時,兩個人相遇,一個要剃頭,另一個(即剃頭匠)詰問:你沒錢。那個要剪頭的人便憤憤摜出一袋子銀元。性格、個性躍然紙上。直接,坦率,爽快,甚至有些大嗓門,有些像孫先生,也有些像河南的“純爺們” 。這是在中國的河南,在中原大地,在今日淮陽古代的陳州才有的氣節和性格。這也就是千百年來,在中原大地,一代代中國人滋養了的民族性情、習慣、風度和精神,是他們對世界、人生的特別的看法和處理方式。
還可以再舉一個例子《崔先生》 ,也成于1985年9月。說崔先生以教書為業,但家徒四壁、困窘難當。崔先生性格耿介、清高。東家一是看好了先生的教學水平,二是看好了先生的生活態度,便決定下一年再聘先生。而崔先生感知到知遇之恩,遂“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小說不長,但字字透露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之“仁” ,以仁者之心相待他人,便有了這個很小又很大的故事。
我是說,孫方友的文學起步之初,便有些意味深遠,具有相當的隱喻意義,這和我們的傳統文化精神,有著很好的對接聯系。仁義禮智信,在中國傳統文化里,是和諧人與人、人與集體、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人與整個宇宙的關系的中國式的倫理方式;蛘哒f,孫方友的文學思維,包括他創設傳奇,結構故事,他的人物內核(精神) 、性格,即雕刻人物的精神世界與活化人物的生存方式,都是以此為思維基點和出發點。這是中國人所感知、所接受或說是喜歡的一種文學思維方式。這也為他的小說鋪設了迷離而又確切的理性底色、倫理底色:中國人千百年來就是這么活著,并一直走了過來。盡管這些早期的小說,顯得意蘊單一了一些,甚至有些主題先行。但我們必須看到他的文學起步,一開始就落腳在我們傳統文化上,就在我們熟悉的且為中國人所能接受的倫理與認知的范圍里。我要強調的是,在孫方友的文學世界里,他的起初,直到現在,一直是以中國的思維、民族的思維,來開始他的文學敘事的。就是說,他以唯中國人才有的、唯中華民族“與生俱來”的情志,開始了他的文學思維。因此他的小說,始終具有中國的味道,具有民族的情志,是中國人的文學。故事、人物以及所表達的愿望、夢想,莫不如此。中國人、中華民族對生活、世界的體味和認知,在孫方友的小說里,經常自覺不自覺地流露出來,而成為中國人的共同認知和感悟,成為中華民族的集體意識,也成為孫方友獨特的甚至是專一的文學表達。我甚至可以說,在孫方友的文學夢想和追求里,他從起初到現在,一直都在堅持著文學的崇高理想,一直在堅守著中國式的藝術追求。
1992年創作的《貴婦》是一個極其深邃的故事。上世紀之初,清江提督余豐年死后,其不足四十歲的夫人馮姬依著自己的姿色,依舊搖曳陳州、風光旖旎,成為陳州仕路中炙手可熱、競相結交的人物。新任的陳州知事柳予路亦跪拜在華貴漂亮的馮夫人的石榴裙下。柳知事曾希望馮夫人在當局總統吳佩孚處“美言”幾句,便被高傲的馮夫人拒絕:我怎能屈尊見他,他應來拜見我。后來柳知事才知曉,馮夫人根本不認識大總統吳佩孚,但這時馮夫人已漂流海外了。一個虛榮的浮夸的形象躍然紙上。這里,也暗含著中國人的傳統觀念,對女性,特別是對漂亮女性的一以貫之的觀念,類似貂蟬閉月、昭君落雁、玉環羞花、西施沉魚……其中常有對女性的贊美、歧視和毀謗,這是中國傳統文化里男尊女卑的基本表現。因此,表面的浮夸、華貴也掩飾不住馮夫人內心的虛弱、無恥。孫方友最后狠狠的一筆:華麗的馮夫人跑了!直接劍指當時社會的綱常廢弛,人倫混亂。
相比之下, 2002年的《劉昌大》卻浮雕般地顯現出一個勇敢的青年女性宋青霜。她28歲,未婚,又是當地大戶人家的小女兒,還是個戲迷,迷戀上了武生名伶劉昌大。青霜遂說服父親要嫁劉昌大,遭到劉昌大拒絕之后她又以未來生活的夢想相勸說服了劉昌大。青霜遂與劉昌大結婚,婚后同臺演出,并恩愛一生。從此陳州舞臺上多了一位名角,生活里卻少了一位大家閨秀。一個女子,因愛而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因愛而對財產、社會聲譽于不顧,成為一個千古佳話。
從這兩個案例能看出孫方友小說所特有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印記,從中能看出中國人從過去到現在對兩性(特別是女性)的定位和定性,也能體會出,孫方友的文學思維,基本出發點、起點,始終立足在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根基上。這就是一個民族,千百年來積淀而成的情感方式,對世界、對社會、對人生的特別的情感認知和處理問題的方式。孫方友的洋洋700多篇的《陳州筆記》 ,便是中國人、民族文化的漢字文學標本,資料庫存。這也就是孫方友在三十多年的創作中,留給我們的最重要的文化的文學的寶藏。
孫方友主要生活在古陳州即今天的淮陽。古陳州應該是中華文化的最重要的起源、發生、發展的所在。古老的中原大地,山原盈視,川澤駭矚,物華天寶,人杰地靈。千百年來,中國人在這里,發生、融匯出獨有的情感方式、精神方式以及文學方式,而成為中華民族獨有的精神理念和追求,成為人類社會最特別的精神文化。孫方友是幸運的,他置身在文化發祥地的核心區域,他是踩著大地下的甲骨文成長的作家,更前沿地更近距離地接受著中國的民族文化的熏陶和哺育。因此他的小說,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流露出中華民族文化的精神文化癥候,和思考的指向,也是特征突出的思維方式。也就是說,孫方友祖祖輩輩繁衍生息于中原大地,他的呼吸,他的血液,他的生命,與中華民族的意識形態與精神有著根本的連接,也正是這些熔鑄了他的文學精神和文學表達。他是中原大地的驕子,也是中華文化的驕子。
我非常同意許多論者將孫方友的小說歸納為“新筆記小說” ,這可能是體現中國文學的比較精到的說法。中國文學,按我在三十年前讀大學所形成的看法,實際上從早先至“五四”之前,主要沿著兩條路線前行。一是文言系統,即文人的書面語系,主要由文人參與的,從《詩經》 《山海經》開始;另一系統主要是白話、口語系統,從“街談巷語”“小人之說”開始,到《三國演義》 《紅樓夢》 《水滸傳》 《儒林外史》等等。兩個系統互為交融,互為補充,而成為中國文學的洋洋大觀,成就了千百年來中國文學最獨特的表達。
由文人參與創作的筆記小說,是中國文學最有文字概括力、最富表現力的文學方式,F在可以總結一下說,筆記小說是把漢語推向高峰狀態的文學,是富有概括力、表現力以及富有形式美感的文學,也是中國文學的重要主顯和主流,是中華民族所熟稔且熱愛的文學表達。而我們現在所熟知并熱衷的中國文學,特別是小說,也包括詩歌,一起步便脫離了我們自己的文學傳統和習慣,而另起爐灶,另開局面,包括精神層面,也包括文字表達。還有個例子也可以說明這種狀態。幾千年來我們是以中華民族的哲學、世界觀來統領的中國古代文論、文藝批評,整合了一整套范疇與系統,并行之有效于文藝創作的實踐中。而我們現在通行的文論、批評,實際上也在背棄、拋棄中國傳統文論表達。這當然也是當下文論、批評日益遭遇冷落的一個重要原因。
我自己相信,中國作家,生活在漢語的氛圍里,生活在中國文化環境中,在文學表達中,應該會自覺不自覺地接續了我們自己的文化傳統精神,來顯示出自己的獨特的藝術個性。孫方友即為明證。孫方友四卷本的《陳州筆記》和四卷本的《小鎮人物》 ,以及他的幾百萬字的文學作品,給我們留下了一筆寶貴的豐富的文學寶藏。當我們深入研究這些作品時,就不難發現,文學的獨特性,在于堅持,堅持自己的創作個性,堅持自己的文學之路。孫方友的特別,就是在所謂西化、全球化的背景下,堅持表現了我們自己的民族文化精神,光大了中國傳統的文學方式,因而成為了孫方友這樣的文學的獨特的“這一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