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是1928年初從北京經海路到達上海的。在上海。光靠寫作混不了飯吃,徐志摩說你去胡適那里教書吧。
胡適在中國公學當校長,正想改革大學的文學教學,加強創作課程。這不,現成的一個短篇小說創作高手送上門來了。那時的沈從文一年可以發表七八十篇作品,好的年頭可以出版四十多部小說。他理所當然地走上了中國公學的講臺。
然而,他的第一堂課可能確實不太理想。從而演繹成了文壇上一件有趣的軼事。說他走進課堂十幾分鐘說不出話,最后只在黑板上留下一行“見了你們這么多人,我不知道說什么好”的漂亮板書,就出了教室。這事,不知可信度如何。
也許是來聽課的太多,一個發表了那么多小說的卻只有26歲的年輕老師來上課,在學校里還不成為新聞?下面是黑壓壓一片。也許是臺下有一雙讓年輕教師太著迷的眼睛,以致讓這個小說家亂了方寸……
其實,沈從文講課究竟如何,最了解全面情況,最有發言權的當然是校長了,胡適后來在日記中寫道:“從文在中公最受學生愛戴,久而不衰!边@十五個字的校方鑒定可不是能輕易得到的。
一個健美、苗條、雅致,有著瓜子臉形和栗色皮膚的女孩吸引了沈從文。她就是張兆和。
一封一封的信,狂轟濫炸,他內心里的那種湘西人獨有的倔強與霸蠻勁兒上來了。這種近乎瘋狂的追求,在學校里也引起了不小的反響。大家都熟知的是,張兆和找到校長胡適告了沈從文一狀。
這個少女真是那么決絕的人嗎?
年輕的沈從文可以說是俊秀的。白凈的國字臉,眉清目秀。直挺的鼻梁上架著的眼鏡更增添了他的優雅。在北京,據說某美女作家見他頭一句話是,別人說你漂亮,我是專門來看你的。同時作為二三十年代發表小說最多的他在彼一時的文壇上,算是立于群雞之中的一只鶴了。
憑這兩點,就應該成為年輕女孩的偶像。
張兆和自然也知道這些。更有那些詩一般的信,其實在她少女的心里還是攪起了波瀾的。后來所公布的《兆和日記》里有這樣的記載:“看了他的這信……我總像是自己做錯了一件什么事因而陷他于不幸中的難過。我滿想寫一封信去安慰他,叫他不要因此憂傷,告訴他我雖不能愛他,但他這不顧一切的愛卻深深地感動了我,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在我心靈有一天知覺的時候,我總會記著,記著這世上有一個人……我是永遠為他祝福著的!
“他愛我愛得太深切了!,這一場孽債……這女子知道他是好人,知道他愛的熱誠,知道他失戀后將會怎樣的苦悶,知道……她實在比什么人都知道得清楚,但是她不愛他,是誰個安排了這樣不近情理的事,叫人人看了搖頭?”
“這樣不近情理的事”真的是緣分未到?
時間到了新一個世紀,前年,一位熟悉文壇舊事的蘇州朋友黃惲在微博私信里給我發了一個刊載在1937年五月《蘇州民報》上的一篇文章的掃描件。文章作者叫戴敦復。有關沈張戀情的一段抄錄如下:
沈從文的夫人是張兆和女士。他們結合也是很有趣的,那時沈從文在中國公學里教書,張女士卻是他的學生;沈從文見她非常的美麗,便每天寫一封信給她,追求她,不料張女士先有未婚夫了,正在國外留學。于是便把他的信公布出來,這使他是不得不辭職的了。
但是沈從文仍是不輟地追求;仍是每天寫信給她,這樣過了不久,張女士的未婚夫忽然在國外又另結新好。于是張女士在憤激之下,便也投入了沈從文的懷抱。有志者事竟成,他們倆終于成了美滿的姻緣。
江浙在清以來就一直是外出留學的青年人很多的。張兆和作為蘇州大家閨秀,又在學校里受教育,有幾個男青年追求她很自然,若有個留學的未婚夫也不足怪。那樣家教的女孩子,有了未婚夫,是不會再理會另一男子的。對沈從文,當然就只能強烈地拒絕了。
張女士已經有未婚夫的這個說法,是頭一次聽說。以往的資料里從沒涉及過。這事的真偽如何?
這事是沈從文張兆和結婚以后見報的,有這一說和無這一說,對他們是不會有什么妨礙了。注定它不會起什么風波。但是,居然是在張兆和家鄉的報紙上登載這樣的東西,而張家在蘇州是名門望族,人盡皆知。此事,也不能認為是完全捕風捉影。對這,也沒見他們家里人有什么異議。
作為姐妹的張允和、張充和的文章里從沒透露過這方面的意思。作為下一代,當然更不了然。去年,在北京七九八黃永玉的一個展覽上,我碰上沈先生二公子虎雛,專就這事問過他,他也是笑著說,從沒聽說過。
倒是從張兆和本人的日記里,可以體味到某種的難言之隱。
而沈先生那些詩一般的信,她都裝在一個小箱子里,收藏得非常小心?上Ш髞碓谌毡撅w機的一次轟炸中全被燒毀。張先生有次和我談起這個,心里好似有十二分的疼痛。
也因為追求張兆和弄得心情十分不暢,沈從文離開了中國公學。后來,他去了青島大學教書。然而,中國公學校園里的那場愛情一直繚繞在他的心頭。1932年,30歲的沈從文決心要對這場戀情做個明確的了斷。當然他心頭仍然留有無盡的幻想。暑假里他坐上了去蘇州的火車。
在他離開蘇州后,不幾天,張家第一個接待沈從文的張允和給在青島的“鄉下人”發了個電報:允。
對這一個“允”字,過去的解釋,認為一,這是說家里允許了;二,是二姐張允和的落款。姐妹們名字中都有“張”,都有“和”,惟有這“允”是區別。
去年,我有過一趟周莊、同里、蘇州三地游。在同里,我走進了一個婚俗博物館,里面展示有這一帶婚姻的習俗資料。原來同里舊式結婚完婚有八個程序:議婚、合婚、寫婚、請期、迎娶、過三橋、拜堂、洞房。其中過三橋是同里獨有的,因為同里有一處景點,即三橋,這里有三座石橋相聚,都在不到五十米的距離之內。同里人結婚娶親的轎子必過這三橋。
而同里與蘇州相距不過一二十公里,現在的同里屬蘇州管轄。這種舊式婚俗除個別項外,我想蘇州大致是和同里一樣的。
這個第一個階段,議婚,又叫納采。即男方發現有合適的對象,就請媒人帶上禮物到女方家里去說媒,談婚論嫁。要是女方家有意向,就要求雙方互通八字。八字相合,男女兩家各自給對方送上帖子。這個帖子叫“允字帖”。在同里的博物館里有份允字帖原物,形狀如同如今的證書,多面折頁十六開大小,透過歲月的風塵,從發黃破損的紙上可以看到男女雙方的姓名、八字。還有一大一小的兩個毛筆的“允”字,分寫在兩頁頁面。大概是男女兩家各自的允婚見證。
好一個“允”字,作為有學識的張允和,她在回應沈二哥的電報里還完成了一次江南婚俗的重大程序哩!
那么張允和的這個“允”字,除了前面兩種意義外,就又有了新的,合乎當地民俗的含意了。
沈從文的這次蘇州之行出奇的順利。與當年在中國公學的待遇有如云泥。張兆和好像沒有多少猶豫,就很快慨允。這是為什么?
第一,正如張兆和以前在日記里寫的,沈從文不顧一切的愛感動了她;這二呢?是不是像前面《蘇州民報》上說的,那個出國的未婚夫已另結了新好,“于是張女士在憤激之下,便也投入了沈從文的懷抱”?
張兆和選擇了沈從文,僅僅是因為愛情,抑或還有別的原因?無論是哪一種,也都是很正常和合情合理的。歲月之河流得太快,知情人都已不在,根據情理稍作猜測,也無非是一種緬懷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