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義理
實現文學與心靈的深層對話
在眾多批評家中,我以 為,胡傳吉的文字,是在自覺地為批評立心的。她所寫下的一些篇章,往往義理、實證和文體俱佳。她在《小說評論》雜志上開設的系列專欄,以文學為載體,談的 是“精神生活”,你只要看她所關注的問題,所用的詞,如“不忍之心”、“羞感”、“自罪”、“怨恨情結”、“意義的負重”、“論同情”、“技術冷漠癥” 等,就很容易辨識出她的批評義理,一如她的評論集《中國小說的情與罪》(引文出自此書)所強調的——而“情”和“罪”這樣的字眼,已經從很多批評家的視野 里刪除了。他們習慣用很多理性的概念、術語,惟獨不言情、不言罪,拒絕分享屬于文學自身的道和義,最終就把批評變成了無關生命自性的理論說教或者技藝分 析。
但胡傳吉顯然不愿落入這樣的批評困局。她恐怕是新一代批評家中,最為強調批評義理的一位。義理是大道,是批評之心的核仁,有怎 樣的義理,就決定批評有怎樣的高度。胡傳吉對小說的情與罪的癡迷,是渴望在文學與人性、文學與心靈之間實現深層的對話,使批評為一種人類精神的內在經驗作 證,并由此建立起一種個體的真理。這種對人性的存在所作的鉆探,把文學置放到了一個為更多人所共享的價值世界里——從價值幽閉到精神對話,這不僅是文學的 福音,也是批評的前景所在。
讀胡傳吉的批評文字,之所以有一種快意,有一種人生被洞穿了的感覺,就在于她從深處理解了文學的道義, 并把文學與人類精神的內在性貫通在了一起,她的批評義理由此建立。她關注人類心靈暗處的景象,討論當代小說中的“性饒舌”現象和怨恨情結,等等,皆可視為 批評的立心之作。我們也許沒有想到,文學批評也還可以分享如此眾多、如此重大的精神話題。多年來,我早已習慣了批評界為一些小事斤斤計較,也對批評家們津 津樂道于那些小趣味、小發現、小私心甚感不解,后來終于明白,批評的格局之所以越來越小,根本的原因還是批評家們對人的探索失去了興趣。
沒有人生作根底,沒有對人的豐富想象,也沒有分享人類精神之內在經驗的野心,所謂的批評,就不過是為文學所奴役之后的一種蒼白表達而已。
考據
對文學大勢的從容把握
在 批評的義理上不茍且,必然也會注重在實證中貫徹這一義理,同時建構批評的文章之道。我在胡傳吉的批評文字中,也看到了這種努力。比如她講《小說的技術冷漠 癥》,舉了金庸、麥家等人做例子。她說金庸在價值觀上并沒什么突破性的建樹,無非是個人命運后面站著國族命運,“但金庸的小說技法自成一家、獨創門別,他 有他十分大氣的一面,如果因其通俗而拒之以文學域之外 ,那就是短見淺識了。這個作家有一顆異想天開的好玩之心,其貪玩之趣,恰好是當代大陸小說家所普遍 缺乏的,也更是陰謀權術之心所難以想象的……金氏小說,寓國族、道德、情愛等嚴肅話題于江湖游戲之中,跟技術實有太多太多的暗合及呼應處,他的價值觀遲早 會被人詬病……以我的看法,想象力才是金氏小說真正的卓越魂靈!彼摰禁溂摇督饷堋芬粫,主人公容金珍的崩潰:“是信仰悲劇的解密”!凹夹g在反復升 級人的自我能量之際,也在反復升級對人的控制能量。技術誘拐了人的智慧與激情,技術讓人邁向神跡,技術測試人與神之間的距離遠近(近了方知遠)。人終生追 求不被復制、不被控制的命運,是不是也可以看作是對技術的抗爭、對有限的絕望、對無限的向往?”——關于這些作家的研究,都是實論,從作品引申,但見出一 個更大的問題:文學寫作事關價值立論,但也有自己的物質外殼;一種想象力和人格塑造的成功,也不能忽視作家在技術上的修習。這樣一種寫作上的辯證,胡傳吉 以“技術”為切口,在金庸、麥家等作家身上得到了落實。
這也是批評的實證精神,它與小說寫作上的實證異曲同工,前者以小說為材料, 后者則以俗世和人性為材料。如此實證,又為了引出這樣一番義理:“技術有如身體,都是人的軀殼、牢籠、隱喻,對技術的冷漠心,更不用說對科學的冷漠心,這 大大局限了中國當代小說的想象力,包括對人之未來、現在、過去的想象力!薄凹夹g冷漠癥”是當代小說的一大困局,“意義的負重”又何嘗不是?“因為意義的 負重,小說評論及研究失去了對結構、語言、表現手法、故事、境界、氣質等要素的贊賞激情,寫作者喪失了對實在生活細致考究的耐心,表現才力日見欠佳。當評 論與研究過分倚重意義時,定力不夠的作家,也會不自覺地在是非、對錯、善惡、愛恨等問題上表態,急于得出結論、解決問題!焙鷤骷业降,總是一個能夠深 挖下去、囊括多數的通孔?吹贸,她的閱讀量很大,所以有一種對文學大勢的從容把握;她所使用的一些詞,如論林白的《致一九七五》時的“格心”與“遁 心”,論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時的“溫柔敦厚”,已經超越了對文學的鑒定,而更像是一種精神考據。胡傳吉的批評文字,最有魅力之處,或許就在于她能 找到自己的語言為一種模糊的精神塑形,這也是一種考據之美,而且,這一關于人心的考據,遠比材料的考據要艱難得多。
辭章
自覺的文體意識
批 評的義理,往往從考據中來,而所謂考據,其實就是把材料、細節引向一個更大的價值視野里來進行辨析。這也是胡傳吉的批評文字的大節。讀她的文章,有一種語 言氣勢,那是從一個義理的高度發出的聲音,所以,她很容易看出一個作家的長處與局限。對于他們的長處,她不作俗論,而是盡可能用新的審視角度,看明其中的 微妙和曲折;對于他們的局限,她也不發惡聲,而是以寬諒之心體會作家的難處,并發出自己善意的提醒。批評意見,她總是說得委婉,并非缺乏勇敢,而是她不愿 以一己之不滿,否定小說的“大局”。老子說,“直而不肆”,說話可以直,但不能無所忌憚!吨杏埂匪Q的“小人”,不正是“無忌憚”么?胡傳吉在肯定和批 評的時候,都對文學存著敬畏,盡量不說虛語,也不發惡聲,這是當下難得的文章之道。錢穆說:“一個人的文章和說話,慢慢到另一個人的腦子里,會變成思想。 所以我們用一個字,講一句話,總該有分寸,有界限。稱贊人,不要稱贊得過了分。批評人,也不要批評得過了分。這是講話作文的義理!庇写肆x理,文章就有敦 厚之美。胡傳吉也諷刺,常常鋒芒暗藏,但只要是她的識見透徹之時,她總不忘會心一笑,從而避免使自己的文字陷入陰沉和偏激之中。
胡 傳吉的批評風格個性顯著,批評的義理正大、寬闊,角度奇特而深切,不斷發問,不斷深思,至終在她的筆下,凝聚出了一批當代小說的核心之問,這些宏論,至少 我在別的批評家筆下是沒有讀到過的。義理方正、辭章優美的批評家,今日已不多見,但胡傳吉能從眾多寫作者中脫穎而出,固然是因為她見地不凡,但不能否認, 她的文章風格獨異,也是一大助力。為批評立心,雖然義理優先,但自覺的文體意識,溫潤的語言表達,也是批評之心的題中之義。
由此我想,也許并不是什么人都適合做文學批評的。沒有敏捷、活躍、生機勃勃的美學趣味,你無法呼應文學中那些若隱若現的氣息;沒有堅定的精神義理,你無法獲得一個審視的高度,也無法貫通文與人、過去和現在;沒有智慧和才情,你也無法有通透的文字、優美的辭章。
批 評本無心,是由批評家來為之立心。胡傳吉的努力,就是在為批評立心。胡傳吉有批評的天賦,其長文元氣充沛,短文靈動而充滿才情。2004年至今,她連續為 報刊撰寫每月約四千字的文學及文化期刊閱讀文章,沒有才情與卓見,難以堅持十余年。胡傳吉亦有學術研究的大智,其專著《自由主義文學理想的終結》,是“一 部今后討論這時期文學史無法繞過去的重要論著”(林崗)。
有才華而不張揚,是胡傳吉的“樂乎”之道!叭瞬恢粦C,不亦君子乎”,也許,“人不知”對胡傳吉來講,反而是幸事。
謝有順,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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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傳吉,歷史學學士,文學博士,現為中山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學術志趣為文藝思想史及學術史研究,著有《自由主義文學理想的終結 (1945.08~1949.10)》、《中國小說的情與罪》,在《紅樓夢學刊》、《當代作家評論》等學術期刊上發表學術論文數十篇。兼事當代文學及文化 批評,共在各報刊發表約百萬余字的批評隨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