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請成人文學的評論家參與到兒童文學當中來。從事兒童文學的人,如果有機會聽聽成人文學評論家的想法,或許也能從中受益!薄豆饷魅請蟆方瞻l文倡導從評論的角度,讓成人文學和兒童文學進行互動。從創作實踐來看,當紅的成人文學作家正向兒童文學迎面走來,出版了王安憶《放大的時間》、蘇童《自行車之歌》、畢飛宇《蘇北少年“堂吉訶德”》、閻連科《從田湖出發去找李白》、張煒《描花的日子》等紀實性的作品,虛構類的有張煒《少年與!、趙麗宏《童年河》、虹影《奧當女孩》等,成人科幻文學作家劉慈欣《三體》、王晉康《古黍》、胡冬林《巨蟲公園》亦成了兒童文學一道亮麗的風景。
一
童年經驗在作家那里,會成為他們永遠挖不盡的創作礦藏,堅硬的童年情結有的成為作家一生繞不開的話題。面對童年經驗,童年的“我”、敘述人的“我”、故事中的“我”這三重疊加的視角和話語,構成了童年經驗文學藝術空間的豐富多彩,同時也在這個空間內,童年經驗經過不同作家的“翻炒”和治理,呈現了完全迥異的創作風貌。童年是作家可以隨性自由往來的精神原鄉,在成人文學可能是血腥暴力和黑暗,在兒童文學可能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真”“純”“美”“樂”。
當紅的一批作家,他們童年生活在“文化大革命”的社會動蕩和物質極度匱乏的時代,卻沒有妨礙他們對童年快樂的回憶和品味。在那片屬于自我的天空,雖有烏云翻滾,但童年澄明的眼睛還是發現了世界的霞光,不耀眼,或明或暗,卻依然閃爍著溫暖。農村兒童畢飛宇可謂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童年生活豐富得如一座工程浩大的百科全書,吃喝拉撒生老病死無所不包。自然界長養了他的肉體,更滋潤著他自由自在的心靈。在《蘇北少年“堂吉訶德”》講述一段妙趣橫生的桑樹會議,作為參會者或者是會議主持人,畢飛宇對會議現場有清晰的記憶。你看那會議的規格,在桑樹上,“一到莊嚴的時刻”,也就是村里的孩子商量到哪里偷桃,到哪里偷瓜,這些會議帶有一定的“秘密”性質!拔覀兙蜁来闻赖缴渖先,各自找到自己的枝頭,一邊顛,一邊晃,一邊說!焙蔚儒羞b自在!樹不只是孩子的玩具,簡直成了孩子身體的一部分,在孩子與樹之間建立了怎樣的身體的、物質的、情感的、精神的關系呀!我們不禁驚嘆,當下孩子物質生活的豐富,學,F代化裝備齊全,孩子擁有海量電腦信息,課后補習班輔導班林林總總。然而與那個時代相比,現在的都市兒童仿佛生活在“囚籠”里,缺少身體生活。孩子正是通過他們的身體體驗來認識世界和人生,沒有與自然相擁抱的童年是何等匱乏和蒼白。
閻連科主要的童年記憶是饑餓,但在他《從田湖出發去找李白》一書中關于饑餓著筆不是很多,貧困中的詩意篇章倒是比比皆是,對人性的淳樸善良、對兒童的天真和夢想、對一段少男少女的朦朧戀情,充滿尊重飽含深情。一個又一個平凡的生活細節被作者講得花團錦簇,城里來的女孩見娜隨父母建設大橋到“我”家,她的到來使小連科的內心世界產生了巨大的變化,兩個人之間產生了如詩如畫純真美麗的情感。然而見娜的離開,如同貧乏單調農村少年生活中天使的“快閃”,卻給他的精神和情感打下了深刻的烙印。那雖是一個物質生活極為匱乏的時代,但沒有因為這種匱乏影響情感生活的豐富和人性的美好。寂寞里有喧囂,荒誕中不乏暖情,文學后面的童年背景,無疑成為閻連科小說神秘色彩后面永遠的情感原鄉。把一個個細小如沙的日常生活事件打磨得如金子般閃閃發光的故事,這也許會給一些胡編亂造的兒童文學作家敲起警鐘。
童年經驗無疑架起了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的彩虹橋,孩童的天性是游戲,游戲的自由和自由的游戲為孩童健全的童年生活插上了一對翅膀,這雙翅膀把孩童從自然人的世界到審美人的天空飛翔。游戲的人和自由的人才可能是審美的人。世界上沒有絕對的黑與白、對與錯、真與假、善與惡,難道成人文學中的以丑惡為“真”的美學原則不值得思考嗎?
二
兒童文學通常包括兩種寫作傾向,一種是童年經驗型,如林海音的《城南舊事》,通過小英子的眼睛來看這個令孩童好奇而神秘的世界。既表達作家自我的人生觀和價值取向,又把兒童的心理和情趣放置其中,把童年經驗和成人感受進行有效而完美的融合,這種童心主義的文學被大人和兒童所共享。另一種被稱為“兒童本位”的兒童文學,創作者完全潛入孩子的世界中,以孩子興趣、愿望、感受為主體,他們從生命之中升騰出一種強烈的力量,推動著故事向前發展,作家信任自己筆下的孩子并忠實地記錄他們的成長,可謂純粹的兒童文學。這是兩種不同的兒童文學創作管道,童年經驗型的兒童文學是人生的既定性加上回憶的浪漫性,故事的結局已經大白于天下。兒童本位的兒童文學如兒童的生命狀態一樣,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如夢幻般的色彩斑斕。
兒童文學畢竟是快樂的文學,而一些成人文學作家過度的矜持嚴肅和責任意識,把自己的童年生活講述與讀者“隔膜”起來。倒是王安憶《放大的時間》里的一個小故事,深得兒童文學之味。她描寫小時候,在一個招待所里與父母朋友家的小男孩一起玩牌,因為自己要輸掉了,把珍稀的全套的牌撕壞了幾張,撕完之后自覺理虧,便大哭大鬧,一直鬧到大人孩子不得安生,自己睡去,大人無法責怪懲罰自己。這種無理取鬧的孩童把戲,讀了之后讓人覺得有力道,那是一種真實的兒童生命狀態。在這一批成人文學作家的筆下,兒童都有些太過“懂事”,大都為長大了成熟了的兒童,為兒童的完成時態,而不是正在進行時態。頑童成長的母題是兒童文學的一種力量,也是一個重要的美學緯度。
張煒的兒童小說《少年與!,寫了一群行動中的不滿現狀的少年,他們在“聽說”妖怪的故事中成長,又不滿于“聽說”,他們是懷著巨大的好奇心和行動力的群體,在探索的過程中勘破了成人的一個又一個秘密,在成人的“情”“性”被看見之后的喜悅與恐懼中成長起來?戳秩恕耙婏L倒”是一個弱不禁風帶有女性氣質的男人,在偷偷地愛戀一個小妖怪——長著翅膀像獸像鳥又像人的小愛物。三個少年在獵人的幫助下捕捉到小愛物,小愛物遭受了令人難以想象的折磨,“見風倒”的精神和情感世界也行將坍塌。少年們不忍心看到這種慘狀,偷偷地放走了小愛物,看林人和小愛物再續前緣。在這個看似極為荒誕傳奇的故事后面,是少年無意作惡→內心迷!夹氖茏l→懺悔自責→積極行動→精神釋然的心路成長和精神救贖之旅。民間故事和傳奇色彩也許是他童年精神文化生活的主要形態,在兒童文學創作中,無疑也成為張煒復現的核心意象。
三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文學,“傷痕文學”“問題小說”“反思文學”中一部分以少年兒童為書寫對象,盧新華的《傷痕》、宗璞的《弦上的夢》、劉心武的《班主任》、張潔的《從森林里來的孩子》等。這一次成人文學作家集體向童年出發,應該是文壇重返八十年代文學呼聲的實踐和創作的不自覺,亦可以視為成人文學主流下的一條波濤洶涌的暗河。王安憶理性深邃個人心靈史詩的記錄、蘇童悠遠纏綿的情感透視、畢飛宇帶有鬼才般的另類人生把脈、閻連科在神奇與平常中發現人性的荒謬、張煒在歷史傳說與現實生活之中的志怪傳奇等,均構成了當代文壇個性鮮明的文學博物館,在這次集體重返童年的書寫中,讀者諸君亦能清晰地辨識出他們文學的故事品質、地緣文化、時代精神、語言風味,甚至情感的俗世與繁華。因他們的好奇心和勇于突破自我的探索精神,又激發著他們兒童文學創作的活力和想象力,呈現出與原有成人文學作品迥異的創作氣象。
童年經驗經過“兒童文學化”之后,至少需要思考以下幾種關系:
首先,個人童年經驗與整個人類童年愿望之間要保持一種良性互動,在互動中把自我經驗的獨特性和人類理想的普遍性進行有機的結合。安徒生《海的女兒》的個人愿望是人魚公主對愛情的追求,人類普遍的理想是,人類不僅有高貴的靈魂,還有為了追求高貴的靈魂而犧牲個體生命的大無畏的勇氣。這種深刻的思想和情懷是人類精神的本質力量,也是童話故事成長的內在生命動力。這種個體生命的力量聚集成人類生產力的巨大發展,推動著人類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
其次,在自我的童年經驗與兒童現實生活狀態之間建立一種內在的關聯性,將作家的自我童年經驗與當下兒童生活的困境與優勢互動生存,避免成人作家“童年經驗的自說自話”,甚至“獨語”的文學。兒童文學作家曹文軒的代表作《草房子》,雖然寫了六七十年代中國江南鄉村兒童的生活,但作品所指涉的卻是兒童生存面對的永恒問題:疾病、苦難、隔膜、孤獨、歧視等等;貞浶缘耐杲涷瀸懽,以其曾經發生過的真實感,會給人們的情感沉淀帶到一個遙遠而近在的時空,陌生而熟悉,帶有詩與夢的濃厚色彩,同時也堅守了古典的浪漫情懷。只要人類存在,那這生生不息的情感——親情、友情、愛情等就會永遠存在。
第三,兒童的生存并不會也不可能脫離成人社會,兒童文學即使作為一種獨立的文學存在形式,其與主流的成人文學實際上也有一種內部勾連,作為正能量的審美價值往往是現實生活中孩子成長的一種力量,文學的本質力量就在于審美性的情感和價值選擇。
第四,成人作家的“童年經驗”所暗含的理性、啟蒙,要與兒童文學的感受性、趣味性和語言的獨特性產生良性互動,兒童文學作家應該與兒童面對人生和人性的大問題,馬克·吐溫在《湯姆·索亞歷險記》中,曾嚴厲譴責那些自以為是的大人,這些附在事情之上的道理,從某種程度上說,是觀念的泛濫或成人保守僵化的表征,離“兒童本位”的感性的藝術的兒童文學大相徑庭。兒童文學的生命力,來自于那種創造性的想象和妙趣橫生的表達。
總之,兒童本位的兒童文學,是用夢的無限可能和快樂的價值來降低一些成人世界守成的不合理的社會框范,是人類本我生命力和幻想力的爆發,演奏出的華美樂章將成為人類文明進步的一個又一個文化的符碼。為獲得靈魂甘愿犧牲生命的丹麥“人魚公主”,為挽救小豬威伯而犧牲自己性命的美國“蜘蛛夏洛”,在沙漠中出現并帶著真善美感動世界的法國小王子,在永無島居住的永遠長不大的英國男孩彼得·潘——這些文學形象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也是世界文學中一個又一個永不熄滅的燈塔,面對這些,中國的成人文學界和兒童文學界亟需思考的是,我們中華文明為世界文學和文化貢獻了什么樣的兒童文學形象?中國的兒童文學作家應該帶給人類怎樣的“中國兒童”去感動世界?在世界文學經典的榜單上:安徒生《海的女兒》、王爾德《快樂王子》、圣?诵跖謇铩缎⊥踝印贰肋h是兒童文學和成人文學互動成長的碩果,像空氣、水和陽光一樣,滋養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