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需要批評,在歷史上,批評與創作相互推動,共同書寫了文學的歷史。中國的文學批評自改革開放以來,豐富而多樣,對文學的繁榮起著重要的作用。那么,這本《中國文學批評》雜志要做一點什么?想在中國文學批評的事業中,注入一種什么樣的力量?這當然是辦這份雜志的人們所思考的。據我觀察,批評事業固然繁榮,但批評多種多樣,有一種批評還是缺失。
縱觀當下的批評,最為普遍,最引人注目的,有三種:
第一是推介性批評。出版社出了一本書,要請有影響的批評家們說說話。于是開一個會,有時作家不來,有時作家也參加。作家不來,出版社的人在,說的話可批評,可贊揚。但這些話在一種語境中生成:告訴讀者這本書值得買,值得讀。作家來了。作家與批評家本來就是朋友,或者,來了就是朋友。這是一場朋友會,朋友間也要批評,但這樣的場合,不是來交鋒的。用通俗的話說,大家都是來捧場的,場合對所說的話有要求,要說場面上的話。于是,出現了推介性批評的“場”的規定性。當然,這種批評很重要。每年出幾千本長篇小說,更多的中短篇小說、詩歌、散文,那么多的書,讀者無所適從,需要有權威的人幫助他們選擇。當書多到反正也看不完時,需要有人告訴讀者,哪一本更重要,先看哪一本,今年的書看哪幾本就夠了。如果批評家有了這個地位,他們就很了不起了。他們用自己的影響力造就作品的影響力,形成影響力的傳遞。
第二種是扶植性批評。各級作家藝術家的組織,常常做這樣的事,組織大腕批評家們對青年、女性、少數民族、殘疾人等人群的作家作品進行研討;蛘,他們為某種想要鼓勵的類型的作品開一個會,請人說說話。這種做法很好,表明導向,被討論的作家藝術家也會充滿感激,也許,這還會對他們今后的創作產生深遠的影響。作家需要扶植,作品需要培育,創作導向需要調整。對于批評家來說,參加這種活動也很好。他們是請來的老師,被放到一個指導者的位置上。
第三種是一些酷評。作家怕酷評,評得頭皮發麻,心里發堵。但是,這種批評還是有人喜歡的。喜歡這種批評的,首先是媒體人。人在街上走,街上一切正常,于是對什么都沒有印象。如果街人有人吵鬧或打架,就有人圍觀?嵩u就是這種意在引發圍觀的批評。評得酣暢淋漓,說最極端的話,求一個痛快。最好有人與他們配對,針鋒相對,有唱有和。這樣一來,報紙雜志就好賣了。這是一種求圍觀的媒體現象。批評家跳到戲臺上,聚光燈下,攝像頭前,尋求表演性,把注意力吸引去。這時媒體人就偷著樂,多印報紙雜志,悄悄地數鈔票。
除了這三種批評以外,我們是否還要另一種批評?這種批評是客觀的,直言的,有好說好,有不好就說不好的批評。這種批評更是有理論分析、與理論接軌的批評。
如果說,要用一個詞來概括這份雜志的特點的話,也許,我可以說,是“深度”。它包括理論的“深度”和批評的“深度”。
改造批評,要從改造理論做起。近年來,文學理論出現了許多的問題:
第一種是使文學理論抽象化。文學是人學,這個定義本來是指活生生的、有個性的、有喜怒哀樂、愛恨情仇的人。一些研究者卻將它抽象化,用心理學、生理學、人類學、社會學等各種學科來研究人。這些研究者的對象,是作為類的人,研究的是“人們”或“某一類的人”,與文學所要研究的人之間,還隔一層。這之間需要一個對接,如果對接得不好,就會出現以“人們”代替“人”,從“人”出發,結果卻目中無“人”的現象。
第二是走出文學而走向泛文化研究。文學理論研究的擴容是必要的,跨界也是允許的。但是,從事社會文化現象的研究,例如,對青年亞文化研究,對一些社會現象研究,都需要。文化研究在中國的興起,有其現實原因。一些青年學者痛感學科間畫地為牢現象嚴重,要打破學科界限,建立公共文化平臺。但是,研究的深入,還有待于學科的回歸?缃绲默F象,有利于啟發思考,但是,每一個學科都有自己的研究對象,以及相對固定的疆域。當一個人可以研究一切時,他就失去了自己的專業,自己的家園,研究一切卻不研究文學本身。這是研究中的一種無家可歸現象。
第三是研究理論的人,只是在制造關于理論的理論。一些理論文章常常這樣寫,西方某思想家說了什么,他再說了什么,他還說了什么,最后,他又說了什么。文章到此結束。其實,寫這樣的文章也不容易。所研究的著作本來就不好懂;用自認為有“理趣”的語言復述出來,也很不容易;還需要進行一些綜合,將原作者在不同地方所說的話拼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敘述風格上的一致性。這些研究者有這樣一種追求:像體育運動一樣,理論閱讀是一種思維能力的訓練,理論文章是這種能力的展示。作者在晦澀的文字閱讀中磨煉智力,從而用繁復的句子展現這種磨煉的成果,并發表這樣的文章顯示一種孤傲的趣味。至于這種智力訓練與所思維內容的關系,就不在他們關注的范圍之內了。
走出理論的困境,避免這三種理論傾向,有一個途徑,這就是理論與批評的結合。理論的深度,就是深入分析文學活動的現實。理論要研究作家、文本、閱讀和批評的現實,這樣的理論,才是關于文學的理論,是用得上的理論。這并不是說,理論可以直接從創作和批評實踐中生長起來,而是說,從事理論研究的人,要面向這些實踐,使理論具有現實對應性,在現實的激發下發展。
與此同時,要有深度的批評。批評要有好說好,有不好就說不好。但是,不能到此為止。到此為止的,仍是一種感受性批評。批評要結合理論,從作品中總結出理論的意義,用理論闡發作品的意義。說到這里,我想起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在一百多年前,他將理論與作品結合在一起,互相發明,闡發出深刻的道理。我們今天也許不贊成他的哲學,也許不贊成他對作品的解讀,但這種理論與作品結合的嘗試,在方法論上,仍值得我們借鑒。
當然,這份雜志下一步怎么走,就像為一個孩子規劃前途一樣,總會有理想實現的一面,也有事與愿違的一面。雜志的編輯者們既要想好怎么走,也要允許走一步看一步,在文學界的注視下,在讀者的批評聲中,通過作者與編者的共同努力,不斷修正,奮力前行。








